《红楼梦》人物评论——探春
 
 红楼女性丰富的、独特的文化性格是后世取之不尽的精神宝藏：他们对社会、对家庭的义务感，对自身、对生命的命运感；她们对外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向内则要平衡自身矛盾的心理状态；她们对自然、对人生、对艺术具有敏锐的感受和丰富的想象……。凡此种种，无不显示出女性良好的素质和巨大潜能。
   《红楼梦》所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真正属于贾府的是迎、探、惜三艳。《红楼梦》王瀣批语：“三人之意本三教。探春在治世，儒之流也。迎春在忘世，道之流也。惜春在出世，佛之流也。”
 南北朝时的乐府民歌《木兰辞》塑造了替父从军、驰骋沙场、战功卓著的花木兰形象。她的光辉形象激励着世世代代有才能、有抱负、有智慧的女子。贾探春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她的机敏、她的才华以及她的不幸命运是后世说不尽的话题。
    一、探春的治世思想及机敏的性格。
 探春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作者是通过质本洁来的林黛玉的眼睛向大家介绍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其文彩精华、高雅忘俗主要体现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病体初愈的三小姐偶起兴社之意，为宝玉送一花笺，“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宝玉看了，喜的拍手叫好。无论从兴社之意还是花笺的文气上都可以看出探春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和高雅豪爽的魏晋风格。正由于“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才有以后的宝黛湘众才女一展才华。
 曹雪芹描写三小姐探春的与众不同是多角度、多层次的。就连她的闺房那疏朗的气象、格局的空间感以及室内的每一件摆设，都是探春高贵性情及独特风格的明示。小说第四十回中写道：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
 这就是“秋爽斋”，人如其斋，斋如其人，一派清淡、高雅的气韵，就如那束白菊一样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细心的读者一定会从那花梨大理石书案中看出冷硬的线条美。从汝窑花囊及囊中的白菊中看出主人的洒脱、恣意的生活情趣。从那颜鲁公端庄雄伟的书法中看出探春怀有大丈夫之志。
 探春初次理家，就以其敏锐的眼光，发现了凤姐的“宿弊”：贾环、贾兰都从各屋领过月钱，却又从家塾中另领八两银子作为“吃点心或买纸笔”之资。姑娘们均有月银，而“买办”们却又另要头油脂粉费用，造成“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重复支出现象十分严重。因此她下令对重复开支“一概蠲免”。她借鉴了赖大家的园子“有人包了去”的管理经验，经和宝钗、凤姐儿商议后，在大观园内也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和贾府那些安于现状、追欢逐乐的男性相比，探春是贾府唯一一位能根据时弊提出改革意见的改革家。就连叱咤风云、手握理家大权的二奶奶“也就只单畏他五分”。若不是生于末世，治世的探春定能大展其才。                                                                           
 在家庭内部成员有矛盾、有误会的时候，机敏的探春就像炎热的夏季里一缕清爽的风。贾赦想讨取贾母最为得力的丫头鸳鸯为妾。贾母一听，怒从心上起，因为王夫人在身旁，便不分青红皂白，将王夫人责怪了一番。王夫人虽然有一腔的委屈，却不敢回一言。当时屋内还有许多人，但都各有其不便开口的理由。薛姨妈因与王夫人是亲姐妹，自然不好意思为王夫人辩解。宝钗是客，此时为姨母申辩，也自觉不妥。而李纨、凤姐和宝玉也都不敢同这位老祖宗分辩 。身在窗外的探春，机敏的看到这正用着女孩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醒悟了，转怒为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误会化解如此之快，多亏机敏过人的探春。
 面对贾府内部的重重矛盾与斗争，她曾说过一句名言：“一个个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对这个大家族必然走向衰亡的发展趋势，看得清清楚楚。她有着政治家一样的敏锐的洞察力。面对着抄检大观园的丑态，她流着惋惜的泪水，十分沉痛地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只有贾府真正的主人，时刻关注家族命运的探春才会说出如此沉痛而又蕴含着深刻哲理的话语。她冷静地注视着家族成员的勾心斗角、贪图享乐、虚伪自私，她无力回天却又尽力挣扎着。由此可见，探春可算是一位头脑清醒，目光犀利的女政治家。在探春的光芒映照之下，贾府的男性主人除贾宝玉外都显得黯淡无光。
    身为贵妃之妹贾府主子小姐的探春也有其敏感的一面。那就是她庶出的身份。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社会，庶出的事实时刻伤害着她。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中，王善保家的料探春是庶出又是个姑娘家，自恃是邢夫人陪房，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这一记耳光既维护了自己主子的尊严又从社会地位上给了王家的一个深刻的提醒：你是个奴才，庶出的主子也不容奴才侵犯。看来，谁若因庶出而冒犯探春，敏感的探春定会给他以有力的还击。
    二、探春的处世之道。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有一段精彩的言论，可算是对探春的形象概括：“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探春暂代凤姐理家时的纪律严明和尊严受到威胁时的有力的一巴掌，突出了她“有刺戳手”的性格。但这位带刺的“玫瑰花”身上，也有一件事令人难以理解，甚至招来了不少非议，这就是她的“刺”也伤害着她的生母赵姨娘。
    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被王夫人委以重任暂时理家的探春按照旧例给了赵家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赵姨娘嫌赏银太少，跑来跟探春吵闹。赵姨娘先是责备探春：“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当即赵姨娘说出探春只顾讨老太太、王夫人的疼，不拉扯赵家。“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飞去了！”探春没有听完赵姨娘的话，已气得“脸白气噎”，反驳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血缘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是最神圣最微妙的关系，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身上永远流着亲人的血。而探春对自己的生身之母怎么会这么冷酷呢？初看红楼时最令我费解的就是探春口口声声叫生母为姨娘，称舅舅为奴才。
 若从封建的宗法制度、探春的自尊心理及赵姨娘的品行三方面做些具体的分析或可找到答案。
    在封建宗法制度中，妻妾、嫡庶都是有着十分严格的区分的。赵姨娘是妾，她与王夫人之间决不是一般理解中的大老婆与小老婆的关系，而是有主奴名分的。妾一般出自主人的丫鬟，或是从外面买来的穷苦人家的女儿。丫鬟虽然作了妾，地位有所提高，但其身份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充其量只能算“半个主子”。贾琏屋里的平儿、薛蟠房里的香菱、宝玉跟前的袭人都属于类似的情况。鸳鸯誓死不作贾赦的妾，其原因除贾赦年老外，大概也因并不稀罕这“半个主子”的身份。第六十回中，小戏子芳官与赵姨娘吵架，不客气地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儿”。侄媳辈的王熙凤曾克扣赵姨娘丫鬟的月银，认为她就是奴才怎么还配使唤丫头，并且从不曾正眼看她。然而妾生的孩子确是正经主子。不过，“庶出”的子女，一律以嫡妻为合法的母亲，而生身之母只能作为“庶母”。庶母甚至连教导孩子的权利也没有。
    无知的赵姨娘以为亲生女儿当家就可扬眉吐气，趁机占些小便宜。 赵姨娘希望探春能拉扯拉扯赵家，多赏一些银子。其实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却深深伤害了探春的自尊。李纨在一旁劝道：“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李纨的劝说立即遭到探春的驳斥：“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的姑娘们拉扯奴才了？”后来平儿传达王熙凤的话也说：“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但平儿转达凤姐的“好意”又遭到探春的严辞拒绝：“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去。”探春对她的生母如此不留情面的背后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那就是探春的自尊心理和好强性格。
 探春是一位有才、有识、有志的姑娘。作者曾毫不掩饰的让我们看到她的内心世界：“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然而她的自尊与好强，却与她的女儿之身和庶出形成矛盾。王熙凤曾说：“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可见，庶出的身份对这位自尊而好强的姑娘的命运是大有影响的。尽管她嘴上对宝玉说：“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其实在她敏感的内心里是很知道很在乎的。她无法改变自己庶出的身份，可又不甘心受庶出命运的摆布。因而她公开宣称：“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探春的无情令人不寒而栗。于是引起她的生母赵姨娘的不满。探春时刻要淡化她的庶出的出身，赵姨娘却常常提醒探春别忘记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探春坚决不承认与赵家有什么亲戚关系，赵姨娘却要常常提醒探春别忘了拉扯赵家。既愚蠢又可悲的赵姨娘深深伤害着探春的自尊。“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探春的话语中包含着多少痛苦和怨恨。更使得探春伤心的是，赵姨娘的无“理”取闹，已影响到她与王夫人的关系，探春就曾说过：“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以赵姨娘的智商是无法理解探春的。自尊而又好强的探春也是无法忍受赵姨娘的所作所为的。她时常以长辈教育小辈、主子教导奴才的口吻批评赵姨娘，真是恨铁不成钢。蒋和森先生在《探春论》中说：“一切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就是这样经常扭伤着人们之间的感情，即使是人间最天然的骨肉之情也不例外。”
 封建宗法制度有悖于人之常情，这不是探春的错。出身低贱也不是赵姨娘的错，然而后天不堪的品行也许只能归咎于赵姨娘。她曾与马道婆密谋欲利用巫术害死王熙凤和贾宝玉，妄想使家产都归环儿；曾与芳官等一群小戏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曾指使丫鬟偷王夫人屋里的东西；曾诱使贾环辱骂其他房里的丫鬟。同是姨娘的身份，周姨娘显得安分守己寡言合时。“才自精明智自高”的探春怎会愿意有这样阴微鄙贱、昏愦不知理的母亲？倘若探春的生母是周姨娘，也许矛盾不会如此激化。
 尽管探春对生母的不近人情有很多值得原谅的理由，她仍要继续承受众多读者的批评指摘。
 三、探春含悲远嫁的结局。
    续作中探春的结局同曹雪芹安排的薄命司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不相符。
    那么，探春的结局究竟如何？第五回中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元春的判词有：“三春争及初春景”。说明同属薄命司中的迎、探、惜的命运不会强于元春的。
    迎春是庶出，后嫁于忘恩负义的中山狼，被虐待致死。惜春是贾珍胞妹，父母早亡，又与嫂子不和，自幼过贾母这边，其身世仅强于黛玉、湘云。贾府势败后，被迫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探春这样一位虽有治世思想却生于末世、好强而又自尊、柔美而又刚毅、机敏而又脱俗的贵族小姐其含悲远嫁、一去不归的不幸结局在曹雪芹笔下是早已注定的。尽管在曹雪芹原著中不止一次暗示探春定得贵婿，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在第七十回中探春曾作了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牵牵缕，徒垂落落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综上所述，探春治世思想及机敏的性格、处世之道及含悲远嫁的结局，这些线索都暗示了探春生活的飘摇不定。此外，贾府三艳中早年进宫的元春其结局也是不幸的 。由此可见，曹雪芹对“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大悲剧更感到“原应叹息”。《红楼梦》这部作品，它的艺术力量与其说是来自描绘了美，不如说是描绘了美得毁灭。探春这个人物正是在美的毁灭当中给人一种怜惜，映照出了作者对美的肯定，构成了作品审美价值的最重要源泉，也成功地塑造了探春这个耐人寻味的人物。

参考文献：
《红楼梦》曹雪芹 高鹗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北京版
《漫说红楼》张庆善 刘永良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5月北京版
《红楼梦专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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