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挣扎•幻灭——祥子的悲剧命运

 《骆驼祥子》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品。作者自述，“《骆驼祥子》是我做职业作家的第一炮。”“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骆驼祥子》是我的重头戏。”该书是以北京为背景，偏重下层劳动者的生活场景，以人力车夫—祥子的悲剧命运为中心交织着北京穷苦社会世俗风情的作品。
 祥子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的经历与近代中国因农村破产而成批涌入城市的赤贫农民相似，因而颇具代表性。在祥子的不幸遭遇中，作者突出了对他性格的刻画，体现了强有力的悲剧意味，这是通过主人公“精进向上—不甘失败—自甘堕落”的命运三部曲展开的：
 小说开头，破产的青年农民祥子初到北平，怀抱着寻求新生的希望，开始了他的个人奋斗史。这棵从乡野的泥土中生长起来的“树”，“坚强，沉默，而又有生气，”简直就是希望的象征。他年轻力壮，勤劳朴实，善良正直，乐于帮助与他命运相同的穷人。他坚韧，顽强，风里雨里地咬牙，饭里菜里的自苦，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标，用孤苦的挣扎编织着美丽的梦想。他自信，自尊，鄙弃一般洋车夫的沦落。这时候的祥子，“事业”是火红的，形象是可爱的，作者对他也不吝赞扬之辞。
 在小说的展开部分，祥子连遭厄运。这主要可分为事业上的买车和个人生活上的娶妻两方面。前者是他积极地千方百计的追求的，后者则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然而命运的安排却是他追求的（车）不可得，他躲避的（妻）被强加。买车与娶妻这两方面，在愿望与事实上恰恰掉了个个儿，这不能不说是祥子的失败。尽管如此，面对失败，祥子不甘俯首认输，他在命运的作弄面前不甘失败，竭力挣扎和抗争。至此，祥子的形象仍然是使人同情，甚至令人起敬的。作者抱的也是悲悯的态度。
 当虎妞病亡，祥子为葬妻而不得不再一次卖掉车子，此生已不复再有希望买车，又得知自己的意中人小福子也已不在人世的时候，祥子终于不堪这最后的沉重一击，他绝望了，跌倒了，再也没有能站起来。从此，祥子失去了往日的精进与顽强，自暴自弃，日渐堕落，吃喝嫖赌，谋财害命，几乎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昔日“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成了“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祥子的遭遇是一个浸透了血泪的悲剧。
 祥子—一个从黑暗中迈步拉车，走向黑暗的明天，分明在地狱的底层却也要争当个好鬼，有着血肉之躯不屈不挠的死扛硬闯，直至不谙事故的要强之心与健壮的身板同时委顿，衰竭，堕落为懒鬼，末路鬼的悲剧命运发展历程中，我们清晰的看到了祥子的悲剧命运是强者沉沦的悲剧命运，是性格与命运的悲剧，是作者对当时个人奋斗道路的彻底否定。
 那么造成祥子命运的悲剧因素有哪些呢？下面就这一问题我想从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客 观 原 因
 黑暗的病态的社会的逼迫和虎妞的纠缠与腐蚀是造成祥子悲剧命运的客观原因。
 先说黑暗的病态的社会的逼迫。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多见的出身贫民家庭的作家之一，自幼饱尝国耻，家难之苦。仅一岁余，父亲已身殉国，自己也险些丧生在八国联军的刺刀下。此后，主要依靠母亲做给人洗衣服之类的杂活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其困窘不言而喻。舒乙认为：“老舍刚懂得一点事便知道愁吃愁喝。这个痛苦决定了他的一生，在他以后所写的每一个字的后面，都能找的痛苦的影子，不管这个字是出现在《月牙儿》和《骆驼祥子》里，还是出现在《龙须沟》和《茶馆》里。”真正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总是与历史时代绾结在一起的。丹纳曾把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因素作为决定艺术品的根本原因。别林斯基也曾说过：“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根植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老舍的悲剧观念来自于对前人的悲剧要义的深刻体悟，更来自于对特定时期中国社会历史的深切省察。在19世纪30年代的近代中国社会中，由于殖民主义者的入侵和经济掠夺，中国社会沦落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封建中国农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也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中国农村到处是一片破败凋敝的景象，然而一些有理想的青年（像祥子）为了谋生试图涌入城市中寻求一线生机。而车夫正是中国近代城市化进程中和那大背景下产生的特殊的新职业，祥子他认准了拉车这一行，一心想买下自己的车，他认为凭着自己强健的身板，一双大脚，凭着自己的勤劳与坚韧，再加上省吃俭用，可以实现这一理想，但在当时国内中国军阀混战的社会环境里，不容他有丝毫的个人幻想，他虽然历经千辛万苦买上了自己心爱的车，但不到半年，他就在兵荒马乱中被逃兵掠走，失去了洋车这是他入城后经历的生命中第一次重大打击，但他没有灰心，他依然倔强的从头开始拉车，攒钱，买车。可是这一次还没有等他买到车，就被孙侦探把他所有的积蓄敲诈洗劫一空，他的理想化为泡沫，祥子带着哭音气得说：“我招谁惹谁了？”孙侦探的回答让我们值得深思，祥子似乎还没有想明白。其实，罪魁祸首都是这黑暗的病态的万恶的社会。祥子想自己买一辆人力车的愿望正像农民梦想拥有自己的土地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独立的劳动者的最低愿望，然而这一正当的愿望在那个社会里却似乎成了奢望。祥子历尽艰辛，饱尝委屈，两起两落，欲独立自主而终不可得，是因为他面对着一个强大的，罪恶的，病态的社会。人力车夫祥子只能成为这个病态社会的产儿。他不可能以一己的力量与这个黑暗的社会抗衡。这个罪恶的社会使他买车的理想落空，使他的物欲得不到满足。
 但这还不至，更可憎的是这个万恶的社会使祥子爱的希望破灭，爱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对祥子精神方面的打击。其实，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殖民主义的入侵和经济掠夺不仅使中国农村的自然经济凋敝不堪，就是城市中的商品经济也劫数难逃，到处是一片破产倒闭的惨状，那么生活在城市中的下层劳动人民更是苦不堪言，象小福子的命运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也许是同命相怜吧！小福子在祥子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人，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满了疮……在他的心中她依然很美”小福子正是祥子理想的红颜知己，他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人所能得到的与所应得到的安慰”这是生命的本能的爱欲和爱欲的需求。爱欲本能使祥子因二强子醉骂他“占便宜”而暴怒。但是，祥子的爱欲冲动是短暂的，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一旦爱欲冲动不得不与现实相碰撞，便受到了外在的控制。正如老舍先生此刻的感叹：“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祥子意识到他承担不起小福子身边两个弟弟一个醉爹的生活，爱欲在现实面前被迫接受了压抑与束缚。祥子退却了，开始颓废了。从此，他的精神世界里的信条通通走向反面。“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当然，祥子的心中还装着小福子。当曹先生对小福子和他的劳作、住处做出承诺时，他的心跳上了天空，“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遗憾的是，当时的那个万恶的社会面对穷人的功能便是毁灭这人性。它无法顾及“拆散一对儿一对儿的小家雀”，却可以用穷困的魔掌将小福子推进“白房子”。小福子怀着对祥子的无限依恋离开了人世，让祥子的希望永世不得实现，祥子昏睡两天，灵魂出壳，真正成为行尸走肉了。这个社会把他从“人”变成了“鬼”，—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还有口气的死鬼。”
 其次，是车厂主女儿虎妞的纠缠与腐蚀，其实，小说对虎妞这一形象的塑造颇具复杂性，虎妞对祥子的爱和感情是真的，不过这种爱是祥子难以接受的虎妞式的爱情，一个病态的社会下会产生许许多多病态的家庭，也会重塑许许多多病态性格的人。虎妞也不例外，病态社会的病态文明就这样得以蔓延。虎妞的病态心理与思想性格呈现着二重性：一方面她沾染了剥削家庭传给她的好逸恶劳，善玩心计和市侩习气，她缺乏教养，粗俗刁泼。另一方面，她被父亲处于私心而延宕了青春，心中颇有积怨。她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长期被压抑，深受封建剥削家庭的损害，心理也因之变态，因此虎妞也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悲剧形象。但虎妞对祥子的那种畸形的纠缠与索取以及对祥子生活理想和生活道路的种种阻碍与设计，使祥子不能忍受，甚至对祥子造成心灵和肉体两方面的摧残。祥子的生活理想与虎妞的生活理想毫无共同之处，存在着尖锐的冲突。“人与人性格与志愿上彼此不能相容，从而不可避免地闹成悲剧”，造成婚姻悲剧的原因固然有社会的，文化的多重因素，但在这里，最重要的莫过于祥子与虎妞的“性格与志愿上彼此不能相容”。这一段虎妞强加给祥子的畸形的婚姻是造成他精神堕落的重要原因。加之，虎妞最后的难产，使他不得不卖掉车子花掉积蓄，命运中如此“三起三落”，祥子已心神疲惫，买车的理想也彻底破灭了，小福子也被那个万恶的社会吞噬掉了。现在的祥子还追求什么呢？他的精神支柱又是什么呢？从此，祥子失去了往日的精进与顽强，自暴自弃，日渐堕落，吃喝嫖赌，谋财害命，几乎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昔日“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成了“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祥子的遭遇是一个浸透了血泪的悲剧。
 主 观 原 因
 思想上的局限性和性格心理上的缺点是造成祥子悲剧的主观原因。
 祥子来自于农村，怀抱着寻求新生的希望，在他身上凝聚着中国农村劳动人民的许多优点，正如小说中说：“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有生气”，简直就是希望的象征，他年轻力壮，勤劳朴实，善良正直，乐于帮助与他命运相同的穷人。例如对小福子的帮助。他坚韧顽强，风里雨里地咬着牙、饭里菜里的自苦，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标，同时他自信自尊，鄙弃一般洋车夫的沦落，他身上有那么多的优点，他的形象是那么可爱。
 但是，祥子毕竟是祥子，他也有自身的缺点，首先是他思想上的局限性，祥子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狭隘的眼光，尤其是他的个人奋斗的思想，是造成他悲剧主观因素中最根本的一点。祥子没有能看清当时社会的本质，也没有认识到个人奋斗根本不是劳动人民摆脱穷困的求生之路。事实上，企图仅靠自己个人奋斗不但没有改变一个人力车夫的命运，反而使他象跋涉在泥沼中一样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在祥子周围其他人身上，本来也已经提供了“此路不通”的前车之鉴，老马他们也曾经拥有自己的车，到头来还不是贫困交加，无法生活下去？即使有了自己的车，也不见得就一定有好的命运。祥子的悲剧恰恰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执著的自以为只要自己拼命苦干，凭自己强健的身板，一双大脚，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一直“执迷不悟”。祥子的悲剧也体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中个人奋斗道路的彻底否定。
 其次，祥子的悲剧的形成也有其性格上和心理上的原因。其实，祥子的堕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第一次买车被兵匪抢去后祥子落了泪！他开始有了恨，恨那些当兵的，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他虽然不怕吃苦，可以再挣一辆车回来，但他一想起这件事来，心中就觉得发堵，书中也写到他此时内心的矛盾冲突，甚至想通过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发泄自己。当遇到了虎妞的纠缠他心里发愁，又无计可施，就用宿命论的观点解脱自己。小说第十一章写到“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这也许是他潜意识的对自己的个人奋斗道路的怀疑吧。但第二次被孙侦探敲诈之后又促进了他与虎妞的结合。和虎妞的结合又使他象陷入泥沼中一样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又加剧了其堕落的速度。虎妞的介入，思想的冲突，一直到虎妞的难产，第三次失去了车，小福子的死使祥子的人性一步一步裂变，一步一步走向堕落。这就是祥子蜕变的历程。
 然而，祥子易于满足，逆来顺受，软弱，这是他的性格弱点。对曹先生的一点恩惠便很满足，认为“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对孙侦探的敲诈毫无办法，即使孙侦探说“把你放了就像放了个屁，把你杀了就象抹了个臭虫”这样侮辱人格的话来，他只能气得攥着拳头而不敢动手，在对待虎妞的问题上他的抗争更显的软弱无力，虎妞对他生活道路的干涉和人性的压抑，他时而逃避时而“认命”，时而屈从时而恼恨，心里反复咒骂虎妞是个“破货”，却也觉得她“有点好处”，向她有过“发自内心的笑”，就这样对虎妞干预自己的生活目的的企图有所抵制却最终受制与她，在面对接踵而来的打击面前逐渐滋生自暴自弃，在把握自己上缺乏足够的自制能力，最后在虎妞身亡而小福子又自尽之后，他的理想彻底泯灭，他的道德支柱彻底崩溃，终于堕落为一个无恶不作的“鬼”、“末路鬼”。
 总之，祥子的悲剧，是强者沉沦的悲剧，是性格与命运的悲剧。作为“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生命个体，祥子有过对新生的希望，有过对人欲的种种无奈、忍让、厌恶和屈从，有过对爱的希冀，虽然是“利己的，个人的”却又是“伟大的”。这伟大就在于他曾竭尽了全力，而不想堕落。但是，祥子还是深深地无可挽回地堕落了。那么，那个社会还有多少存在的价值，还有多少维系下去的理由呢？比如一座破庙，里面满是冤死鬼，又怎能设想到人间烟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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