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皇冠上的明珠----浅谈《红楼梦》中对俗语的运用

 如果说，《红楼梦》是我国封建时代艺术宝库中的一顶皇冠的话，那末，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运用的民间俗语，便可以说是这顶皇冠上的璀璨的明珠，它为这顶皇冠增添了更具魅力的光彩。
 一
 曹雪芹和历史上一切语言艺术大师一样，他们个人的语言艺术才能，总是建立在善于吸取群众语言艺术创造才能的基础之上的。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中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艺术创造呢？”①学习群众的语言，对于文艺创造来说，是个重要的前提和基础。
 民间俗语是群众语言中的精髓。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运用民间俗语之多，那是非常惊人的。如秦可卿对凤姐说：“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对贾琏说：“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金挂子的武艺。”兴儿向尤二姐介绍说，凤姐“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全占了”。这些语言几乎全部都是由民间俗语组成的。由此我们可以窥见，曹雪芹对于民间语言是非常重视的；《红楼梦》之所以能成为我国艺术宝库中的皇冠，是跟曹雪芹吸取了人民群众的语言艺术创造才能分不开的。 
 民间俗语不仅具有形象生动、语言精练、哲理性强等特点，而且它本身就是群众生活经验的概括、思想智慧的结晶。有不少民间俗语，反映了社会中的许多本质问题，闪耀着朴素的辨证法的思想光辉，正如列宁所指出的：“常常有这样的成语，它能以出人意料的恰当，表现出相当复杂现象的本质。”②在曹雪芹创造《红楼梦》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指导，但是由于他把一些比较正确地概括了客观规律的民间俗语，作为观察和反映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指导线索，这对于《红楼梦》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刻性，显然是起了很大的积极作用的。如秦可卿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乐极悲伤”、“树倒糊孙散”，不仅形象生动得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某些客观规律，而且它本身也就是《红楼梦》故事情节发展的一条重要的指导线索。凤姐所说的“指桑说槐”、“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等民间俗语，实际上也是作者对整个《红楼梦》所描写的封建社会末期，人与人之间复杂的阶级关系的深刻写照。兴儿向尤二姐介绍的凤姐的为人，则既是对凤姐这个人物性格发展史的生动概括，也是对于反动阶级的这个典型人物两面派本质的有力揭露。这些民间俗语的运用，不仅增强了《红楼梦》语言的生动性，更重要的，它对于曹雪芹如何认识和反映社会生活，揭示《红楼梦》的深刻的主题，描写封建社会末期人与人之间复杂的阶级关系，刻画人物丰富多彩的典型性格，都起到了明察善辨、别出机杼的作用。
 也就是说，曹雪芹不仅是把民间俗语作为生动形象的艺术语言，运用在他的作品之中，更重要的，他是把那些概括了社会生活中某些本质规律的民间俗语，用来指导他的整个作品的创作。因此，在《红楼梦》中，民间俗语不是游离于整个作品的主题思想、情节结构、人物性格之外，不是作为粘附在他们的外表上的一种美丽的装饰品，而是象人体的血管和神经一样，非常自然地、有机得渗透在整个《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情节结构、人物性格之中，共同成为造就《红楼梦》这个伟大的艺术瑰宝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我们从《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同贾雨村的一段对话中，也可以看出民间俗语对于作者在深刻地认识和反映社会生活反面所起的指导作用。贾雨村只看到表面现象，他说：贾府宁荣“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而冷子兴便引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古人俗语，深刻地指出贾府“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里写的虽然是冷子兴说的话，但却反映了民间俗语正是使作者摆脱贾雨村之流的迂腐世俗之见，能够透过表面现象，深刻地认识和反映社会生活本质的锐利思想武器。
 此外，如“盛筵必散”“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时比不得一时”“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好坏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这些俗语都交织在《红楼梦》的整个故事情节中，有力的揭示了《红楼梦》所要表现的封建统治阶级必然没落的伟大主题。
二
 马克思、恩格斯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③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民间俗语的运用，正是首先从加强作品的思想性出发的。我们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事例，往往由于作者对一二俗语的匠心独运，而把作品的思想性提高到了一个奇峰崛起的崭新境界。
 如凤姐在谈到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为贾琏破坏他们的婚姻要告状时说：“俗话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凤姐当然是站在维护反动的封建统治的立场上说这些话的。但是作者通过引用这句俗语，不仅把这场斗争，在客观上从婚姻问题上升到了被统治阶级与反动统治阶级进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高度，不仅点明了这种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其根源是在于惨重的经济剥削，它把被剥削阶级逼到“穷疯了”的地步，使他们不得不起来作拼死的斗争，而且它还深刻地揭露了凤姐的性格极富有反动阶级的斗争经验。因此，当凤姐唆使张华告状的目的达到后，她便“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凤姐对待张华所以如此阴险狠毒，并不是由于他们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而是由于凤姐的反动阶级本性，由于凤姐所出的封建没落时代，使她深知俗语说的“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作者对这个俗语的运用，既深化了这个情节的思想政治意义，又突出了凤姐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格。
 又如薛宝钗在偷听到小丫鬟小红跟坠儿说的私语之后，作者写她心里想道：“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人急^造**，狗急跳墙” 这个俗语原来却是“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很有消极的因素，在这，作者将其改造成为富有积极反抗斗争精神的俗语，具有积极的意义，它形象的说明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客观真理，深刻的反映了薛宝钗这个封建卫道士对于丫鬟们的反抗斗争极其恐惧的阴暗心理。
 又如凤姐向刘姥姥诉说“大有大的艰难去处”， 刘姥姥说：“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它怎么，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来是“瘦骆驼尚有千斤肉”，“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原来是说“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紧” 这两句俗语经过曹雪芹的加工改造，把骆驼与马，寒毛与腰作了鲜明的对比，不仅使这两个俗语更加形象生动，而且赋予了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等极为丰富和深刻的思想政治内容。
 还有些民间俗语，本来的思想内容是很消极的，但经曹雪芹的巧妙运用，却产生了积极的思想政治意义。如“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本来是宣扬宿命论，树立阎王的神圣权威的一句话。但曹雪芹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用阴间的铁面无私，来反衬揭露阳间的“瞻情顾意”。作者是这样写的：秦钟临死前，因记挂着种种私事，便“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的关碍处有许多。”这个本来宣扬宿命论的俗语，经过作者把它运用于跟阳间作对比，就对徇私舞弊、昏昏噩噩的封建政治起到了狠狠一击大的作用。
 清代诸联说：《红楼梦》“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炉锤。”④这炉锤，就是作家进步的思想政治倾向。对社会生活的深刻观察，跟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使得曹雪芹能把民间俗语熔铸成为他揭示作品重大政治主题的显著标识，大有点铁成金、触手生春之妙。
三
 在《红楼梦》中，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常常由于作者恰到好处地运用一二句民间俗语，而使人物性格更加形神兼备，情趣盎然，给人留下含义隽永，余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贾宝玉是个封建叛逆者的典型形象。作为他的叛逆性格的几个主要特征，几乎无一不是和作者巧妙地运用民间俗语相联系着的。如为了表现贾宝玉尊重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的民主思想，作者让贾宝玉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把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作者给这个故事定的回目，就是“撕扇子千金一笑”。可见作者构思这个故事情节，跟受了“千金难买一笑”这个古人俗语的启迪是分不开的。如果作者不引用这个俗语说明尊重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的思想可贵，而仅仅让宝玉鼓动晴雯用撕扇子来寻欢作乐，那岂不成了纯粹纨绔子弟的恶作剧。
 又如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自由爱情，是作者刻画他俩叛逆性格  一个主要线索。然而这种爱情最为激动人心的可贵之处，也正是通过引用民间俗语所体现的自由平等的叛逆思想，成了他俩爱情的艰不可摧的基础。如在一个夜深人静后，紫鹃劝黛玉趁贾母健在的时候，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林黛嘴上虽然说：“这个丫头今儿不疯了。”心里却“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林黛为什么这样忧郁悲痛、锥心难寐、激动不已呢？正是由于紫鹃引用的这句俗语，道出了黛玉爱情的可贵之处，概括了他俩对于这种真挚爱情的执着而又痛苦的追求。如果紫鹃不是引用这个俗语，而是用其他的语言来叙述，那就不可能引起这么激荡人心、耐人寻味的效果。因为这个俗语，不仅表达了宝黛爱情是以相互“知心”为基础的，而且还概括了在旧社会世世代代“知心一个也难求”的血泪痛苦，使宝黛爱情悲剧的典型意义更加扩大和加深了。
 凤姐的形象，在《红楼梦》的人物画廊中是特别引人注目。这同样也是跟作者选用能够表达她性格特征的民间俗语分不开的。
 如在《红楼梦》中，贾瑞有意调戏凤姐，凤姐听了他的说话，见了他的神态，就已“猜透了八九分”，接着她就“向贾瑞假意含笑”，说了些恭维他的话，临别时，贾瑞“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俗语，在这里不仅表现了贾瑞那欲令智昏、衣冠禽兽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把凤姐那刁钻狡滑、毒辣透顶的本质，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毛骨悚然。凤姐对贾瑞的意图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猜透了八九分”，明明是她故意含笑，是她“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是她勾引得贾瑞谁钩，可是她却说她对贾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实质她已经把贾瑞的心看透了，怎么“不知心”呢？真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应该是说贾瑞对凤姐，而不是凤姐对贾瑞。正如凤姐有意指桑骂槐地对贾瑞说的：“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的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表面谁是在贬斥贾蓉，褒扬贾瑞，实际上却是在骂贾瑞是个“一点不知人心”的“糊涂虫”，这跟“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俗语一样，表面上是凤姐对贾瑞禽兽心理的感慨，实际上却是对凤姐的两面派本质的生动写照，使人感到既情趣盎然，又怵目惊心。
 四
 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民间俗语的运用，我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个伟大作家作品的诞生，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婶婶的扎根于人民群众的土壤中。俗语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就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曹雪芹如此大量而巧妙的运用民间俗语，这说明他跟人民群众在思想感情上保持着多么紧密的联系，他对民间俗语的运用，不仅增加了他的作品的语言美，更重要的是加强了他作品的整个思想和艺术成就，使整个作品的情思豁然，蹊径独辟，精美绝伦，人物性格卓然独立，婀娜多姿。
 在文学作品中运用民间俗语来增强文学语言的表现力，这是人们屡见不鲜的。却很难得有象《红楼梦》这样，把民间俗语广泛运用到正确的观察和反映社会生活，构思和组织作品的故事情节，揭示和体现作品重大的政治倾向，刻画和突出人物的典型性格，使民间俗语成为艺术皇冠上的灿烂明珠。
①http：//news.xinhuamet.comlziliao，《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
②铁马：《论文学语言》，华夏出版社，１９８２年，第２版，第57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得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第２版，第102页。
④周中明：《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桂林漓江出版社，１９８２年，第１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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