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安徒生童话的悲剧艺术

 纵览安徒生童话创作，不仅有热情讴歌的正剧，幽默诙谐的喜剧，也有深沉感人的悲剧
作品。这类作品，充溢着忧郁的诗意，在款款叙述的“故事”中，潜藏着深邃的思想内涵，揭示了悲剧性的人生。这部分悲剧作品为数不多，却为其童话增添了多层次的审美意义，是构成“安徒生式”童话独特艺术魅力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

 一
 
 安徒生童话的悲剧作品时间跨度较大，从早期《海的女儿》到晚期《老约翰妮讲的故事》，几乎贯穿了童话创作的全过程。题材也很广泛，有理想追求的破灭，有生活无着的艰难，有小女孩冻死街头的惨状，也有老单身汉的孤寂凄凉……在安徒生悲剧作品中，这种悲剧性描写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其一，表现那个社会(主要是下层社会)的年青人希冀获得美好爱情而终究不能实现的悲剧。主要作品有《海的女儿》、《玫瑰花精》、《柳树下的梦》、《依卜和小克丽斯玎》等。这里有低级生命对高级生命的追恋、富贵者与贫苦人的爱情。这类作品注重揭示人的内在精神和情感。它象音乐中的咏叹调，诗歌中的抒情诗，构成一组透着淡淡哀绪的动人篇章。这类作品也是生活中爱情悲剧的典型化结果。
 其二，反映那个社会下层劳动者生活的困境，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念与追求。随着对生活合理要求的破灭，他们最终被黑暗的社会所吞噬。主要作品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是一个废物》、《没有画的画册》、《第三夜》、《老约翰妮讲的故事》等，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以饱蘸深情的笔墨，为下层人民呼吁，用自己厚爱的心温暖慰藉贫苦人，勾勒了一幅幅不幸人生的画面。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必须具有真正的悲剧对象，不真、不善、不美，没有价值的人的毁灭不能构成悲剧对象。安徒生童话中的悲剧人物融注了作者的深情挚爱，是作者笔下诗化了的形象。这些人物身上体现了美，体现了人生的价值。
 作品中的悲剧人物具有外在形体美和内在心灵美的和谐统一，达到“人的最美境界”(柏拉图)。《冰姑娘》中的洛狄是“姑娘们眼中最漂亮的射手”；拟人体的小人鱼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动人形象。“美是道德上善的象征”，悲剧人物的美好外表服从并服务于其精神特质。人物的内在美表现在正直、善良、虔诚、坚强的美好品质和高尚心灵之中。在私有制社会里，这些小人物的质朴憨厚和善良表现得愈分明，愈难能可贵，也就愈能体现出他们的价值。
 丹麦诗人豪克曾经这样评价安徒生：“内心世界真正是他所描写的现实中的重要方面，对于内心世界谁都没有他了解得多，他从痛苦与绝望、辛酸的经历中倾尽了他亲身体验的痛苦而深厚的感情。”安徒生着意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的美，侧重写入性的善。作品中的悲剧人物是处在丹麦社会底层的各种小人物，他们的社会地位极为卑微低下，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具有一种高尚的美。这种品格和情操在表现人物对爱情的态度上尤为充分。他们对爱情忠贞笃诚，即使爱无所报应也仍一如既往地对待所爱的人。克努得在失恋的痛苦中一想到约翰妮便有一种虔诚的感觉，始终让她“活在他的心里”(《柳树下的梦》)，依卜更是从一般情爱中得以超脱，为了恋人的幸福主动为她解除诺言的约束，宁可让自己在苦涩的心境中度日。当他得到一笔意外的钱财时，又义不容辞地收留了在“破烂的住房”里死去的从前恋人的遗孤（依卜和小克里斯珊）。生活中的爱情得以净化，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这种金子般的心在充斥着金钱的冷酷社会中显得难能可贵，体现了劳动人民的高尚情操和美德。这是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远远不能企及的，显示了小人物的价值所在。
 安徒生作品中的悲剧主人公，大都是肯吃苦耐劳的普通劳动者，他们充满活力，完全凭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创造美好生活。然而黑暗势力对他们的回报是残酷的，他们挣扎在痛苦和饥寒之中，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求能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养活孩子；能成为一个“皮鞋师傅”去博得爱情；甚至只希望能卖掉手中的一束火柴……这些质朴的要求和愿望被现实击得粉碎。这痛苦的积压愈深沉，就愈能发出合理愿望的闪光，这点点星光因着苦难的现实，往往闪现在人物临死前的梦境幻觉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幻觉中见到温暖的火炉、美味的烤鸭、幸福的圣诞树，最后她和祖母在“快乐和光明中”飞到“既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也没有忧愁的地方去了”。这里萌发着小女孩心灵深处对理想人生的渴求，同时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有力否定。如果说悲剧人物的幻觉在涉世不深的小女孩身上蒙上的是对未来社会朦胧憧憬的薄纱，那么对于受尽折磨的成年人只能是痛苦至极的产物，人生最后的精神依托。《柳树下的梦》、《沙丘的故事》、《单身汉的睡帽》中的主人公临死前的梦景幻觉都是美丽动人的，表现了对人间美好情感的追恋，他们或是在梦幻中挽着心爱的姑娘走向教堂，或是见到巳逝岁月的幸福情景，在人世间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希冀在另一个世界得以补偿。这些从人物切身利益出发的愿望，是合理社会中极普通、极寻常的东西，但它和私有制下的生活现状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对比中显示出它的价值，它的合理内核。
 如果说前二种美的体现已经使人们看到悲剧价值的存在，那么具有理想，敢于奋斗抗争的精神，则使悲剧价值挺进到一个新的层次。在《海的女儿》中，悲剧主角小人鱼不仅具有强烈真诚的爱，又有对爱情和理想执着追求、勇于献身的精神。为了对王子的爱，为了得到一份人类灵魂，她决心“牺牲一切”来达到目的，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诗一般的海底世界，舍弃“300年”的寿命，牺牲美妙的声音，忍受了“无言爱情”的精神痛苦和“每一步都象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的肉体痛苦。她深知实现理想的艰难，但一旦认准了目标就百折不挠地坚持到底。在悲剧性的矛盾冲突中，她的牺牲精神和意志得到最大限度的体现。在生活道路上以坚强乐观的精神向命运挑战，则表现了一种具有力度的美。《冰姑娘》中的洛狄是一个排除万难积极争取爱情的劳动者的典范。他们的理想和追求虽都以失败告终，但在奋斗过程中体现的精神和意志则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召力，因而具有更大的悲剧意义。
 悲剧人物身上美的、有价值的东西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这是它之所以成为感人形象的根本所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化，必将使真善美，使有价值的东西占据主导地位，安徒生童话中悲剧人物的可贵之处恰恰就在于此。然而这些美好的东西、合理的要求都被无情地毁灭了。
 
                                  二
 
 恩格斯在评论拉萨尔剧本《济金根》时指出，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的产物”。任何有价值的悲剧，必然要反映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揭示出生活浪花掩盖下的必然矛盾，否则它将成为肤浅的、没有意义的东西。
 安徒生的时代，资本主义在丹麦刚刚开始发展。在丹麦国土上，安徒生看到的是半封建社会的种种时弊恶习，是资产阶级在资本积累过程中对穷人的残酷压榨。这个昔日的鞋匠儿
子以自小耳闻目睹的社会底层人民的不幸和苦难为依据，以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为武器，艺术地再现了现实的悲剧，揭示出严酷的社会生活真谛，揭示世道的不公平，真实地反
映了社会矛盾的必然性。此外，他把自己的经历、痛苦和情感揉进作品，将他的奋斗、他的
不幸爱情升华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东西。他笔下的悲剧人物与现实生活的假丑恶形成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在强大的社会恶势力的无形威压下，必然地走向悲剧结局。
 安徒生童话的悲剧性不是人为的，而是符合故事情节发展的必然趋向。虽然作者在矛盾
冲突中道出了悲剧产生的社会原因，但并没有加进任何说教和评论，他让事实本身说话，使
情节的发展全在情理之中。在描写小人物不幸命运的作品中，令人折服地反映了悲剧人物如
何一步步被社会吞噬的。《沙丘的故事》中的雨尔根，由一个曾经“满怀勇气走向世界”的人，最后却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尽管他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液，一旦他落入渔人的茅屋里便注定要遭受和穷人同等的命运。这里，悲剧的寓意是很深刻的。
 同样，爱情悲剧的必然性也表现得十分充分。在贫富对立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爱情涂上了铜臭，人们生活地位的变化、等级财富上的悬殊，成了爱情最主要的障碍物，劳动者的爱情无论如何纯真都敌不过金钱地位的诱惑。克努得、依卜这些卑微者的感情高尚动人，被他们钟爱的姑娘也并非冷酷无情，然而他们之间的爱情终究以悲剧告终。作品告诉我们，当年出身微寒的小姑娘，成了名噪一时的歌唱家，拥有众多追慕者的漂亮姑娘，随着她们登及上流社会，一道无形的鸿沟便横在她们面前，爱情的悲剧也就无可避免。这就是地位等级带来的必然结果。
 此外，悲剧的必然性除了“社会使然”的必然因素外，其中也隐含着一些个性因素。作品中这些诚实善良的小人物，他们大都对命运没有明显的反抗。虽然在一些悲剧人物身上已经产生朦胧状态的向往自由、幸福生活的萌芽，但旧思想的束缚还是力不可敌的，这往往造成其悲剧性的性格。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他们身上的新思想萌芽很快便枯萎，只能以忍耐和顺从对待袭来的苦难。《老约翰妮讲的故事》中的拉斯木斯，尽管身上有着某些可贵的时代精神特征，对生活有着不可名状的渴望，但一接触到现实生活，消极个性便主宰了他。怯懦的个性使他终于失去了爱情，近乎愚昧的屈从使他消极地适应社会的压迫。“这有什么用
呢?”他对一切都抱着这样的态度，寥寥数字刻划了一个多么可怜而又可悲的悲剧性格。这
里我们不仅看到造成人物悲剧的社会原因，也看到个性因素。
 安徒生童话的悲剧作品如实地反映了假丑恶对真善美的毁灭。他一方面写出人性的美和善，另一方面又敢于让人看这些美好的东西被毁灭，而不是掩盖和粉饰这种毁灭。即使在童话的形式中也宁可将海市骚楼的幻景建筑在他们临死前的梦境幻觉中，不去设置一个不合情理的美好结局。卖火柴的小女孩死前的幻觉是美丽的，然而现实毕竟是无情的。这个双脚冻得“又红又青”的小女孩死在富人孩子最欢乐的时候，她最终也没得到“上帝下的拯救。英国人曾经把这一童话搬上舞台，将结局改为濒于死亡的小女孩为富人所救，这无疑是一大败笔，是对安徒生原意的根本性曲解。这一改动虚伪地将本来已经毁灭的东西粉饰起来，使悲剧发生了质变。给作品以光明的结局只会削弱对邪恶的揭露批判，降低作品的艺术魅力，而悲剧的结局则具有震撼灵魂的力量。不以虚假粉饰悲剧作品，使之附丽一个“光明”的尾声，这是安徒生悲剧观念的可贵之处，显示出这位童话大师的现实主义艺术胆魄。
 悲剧结局的真实性还表现在对童话观念的突破。在童话发展的漫长岁月中，形成了一些
约定俗成的童话观念。诸如历经艰险终将得以幸福，善恶各有报应等等。安徒生突破民间童
话的传统观念，坚持从现实生活出发，赋予悲剧作品以艺术真实感。在《海的女儿》中，打破了美丽少女遇难被善良王子拯救的美满结局，而用悲剧结局统摄作品，造成浓郁的悲剧氛围。与民间童话几乎干篇一律的大团圆式结局相比，这样的处理显然更有感染力。安徒生的童话正由于突破了这种程式，终于使之由于揭示了真实的社会生活的内在矛盾而获得了生命。
 
                                 三
 
 安徒生童话的悲剧作品描写了美好东西的毁灭，艺术地运用使人生“悲”的方式给人以幕美感享受，使人在审美愉悦中认识生活的真理。他的悲剧充溢着缠绵的伤逝之情，具有一种淡淡的、忧郁的悲剧美。其悲剧效果的产生正是通过善的毁灭来震撼读者心灵，激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同情怜悯，对不合理制度的憎恨鄙弃。
 童话是幻想的世界，也是蕴含真理的世界。安徒生童话的悲剧作品赞美和褒扬悲剧人物的高贵品格，肯定了生活中的美。作品中一些小人物，虽然缺乏明显的与现实抗争的精神和
勇气，但他们求生存的作为体现了真正美好情感的可贵和感人之处，引起人们对美好生活、
诚挚爱情的向往、珍视。这一个个普通的下层劳动者形成一个完整的集合体，交织着闪现在
我们面前，显示出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美好的东西被毁灭，合理的要求遭扼杀，他们的悲
剧命运使人生发出无限的哀思，深沉的惋叹。这样的悲剧虽不能引起人的惊赞激奋，却也能
发人深省，引人探求生活，寻觅真理，作一番伦理的求索。
在奋斗和追求中走庐向悲剧，其悲剧效果在读者心中激起的就不仅仅是怜悯和同情，尚显出一种崇高的美。《海的女儿》给人一种从悲哀走向深沉的悲剧美。小人鱼在优美中带着哀思，她的痛苦遭际使人产生爱怜之感，她高尚的牺牲精神却给人一种崇高感。小人鱼的形象随着向浪花抛去的刀子的闪光，在悲剧美的色泽中升华，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除悲哀之外，尚伴随着凄怆和崇敬的情感，在审美愉悦中，得到陶冶情感，净化心灵的悲剧效应。
 悲剧既是对美的肯定又是对丑的否定。作品通过美的毁灭，揭露和否定了造成这种种不幸的黑暗势力，悲怜之余，产生对社会的愤懑不平，引起一种摈弃黑暗、崇尚光明的愿望。欣赏着这样的悲剧，看着一个个美的有价值的人生被摧毁，每一颗正义的心无疑会唤起悲哀，激起郁愤，受到为美好生活而斗争的感召，在艺术的熏陶作用下，使人们的情感步入一种新的境界。
 安徒生童话的悲剧作品表现出如此之大的美学价值，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表现在
对上帝的信仰和宿命论的观点。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对命运渺茫无知，往往将不幸遭遇视为上
帝的“合理安排”，以此作为精神解脱，这是时代和世界观的影响给安徒生带来的局限。作
为一个人道主义作家，他主张道德救世，通过博爱医治病态的社会，当他用人道主义批判社
会现状时是可行的，但用来解决社会问题则决然行不通了。现实的种种矛盾以及对寻求解决
矛盾途径的模糊认识，形成他思想和精神上的痛苦和忧郁，这就使得他的大部分作品显得力
度不够，缺乏悲剧鼓舞人心的“亮色”。
 
参考文献：
1．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全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
2．浦漫汀著：《安徒生简论》，四川少儿出版社，1984年
3．（苏）伊·穆拉维约娃著，马昌议译：《安徒生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
4．杨辛、甘霖著：《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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