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1924至1926年间的《野草》,在煌煌多卷的《鲁迅全集》中,可谓微乎其微。然而这丛“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的”《野草》,在幽暗无边、深不可测的暗夜所发出的凄厉的呓语,使它成为百年文坛独一无二的绝唱。作者自己也在这精神的炼狱中完成生命痛苦的蜕变。
《野草》是鲁迅激烈生命受到创伤后倍感虚无、绝望的产物。《新青年》团体的无疾而终让鲁迅再次品尝寂寞和幻灭,更大的打击来自现代评论派阵营的围攻。最让倔强的鲁迅沉入痛苦深渊的是发生于1923年的兄弟失和事件,一直以来“兄弟怡怡”的关系突然断裂。这场来自家人的“超强地震”对鲁迅的摧毁性、杀伤力是空前的。
在奇文《影的告别》里影以凄怆而决绝的话语不愿跟随“你”去光明的天堂或黑暗的地狱。以反复的无望的表白渴求逃离宿命般的形影不离。“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影”无疑是鲁迅内在自我的表征。整部《野草》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瑰丽阴冷的语言要解决的是个体如何在不明不暗的虚无存在中自我超越、自我拯救这一核心问题。尼采将虚无主义定义为:使世界,特别是人类生存没有意义,目标,可以理解的真相和本质价值。虚无对鲁迅来说更倾向于生命体验。它是无形的鬼魂或巨大的阴影。《野草》以充满矛盾张力的现代白话文构建一个茫茫无边的虚无的荒原。求乞的孩子全然失去单纯,庸众或是无聊的看客或是血腥的侩子手。外面的世界是断难立足的,甚至亲人之间也没有安慰。想要得到兄弟的宽恕落空了(《风筝》),恋人之间无法交流,只能“由他去罢”(《我的失恋》)。在这个世界,狗和魔鬼比人更具人性、更雄辩。甚至“我”死后,不但虫豸青蝇常来骚扰,竟还有勃古斋的小伙计要来推销明版《公羊传》。(《死后》)
但这一回和多年前在S会馆抄古碑、读古书消磨无聊人生直达死寂的境况不同,他知晓倘若回去,那“虚无”也依然如大毒蛇般将他的生命缠绕、耗尽。鲁迅选择在绝境中直面虚无、抵御虚无、直至反击虚无,在紧张的对抗中保持生命的激情。
《野草》里两篇《复仇》极具酷烈、悲怆色彩。《复仇》其二描写耶稣——以色列人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他们“吐他”、“拜他”、“戏弄”他。然而“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他不愿在肉体的麻木中被玩弄、被钉杀,他宁愿清醒地忍受痛苦甚至病态地享受痛苦。钉尖穿透掌心、穿透脚背、钉碎骨骼,却使他“痛得舒服”。鲁迅极其细致得描述耶稣被“钉”的整个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过程。“他悬在虚空中”,即将沉人黑暗。“四面都是敌意”,甚至祭司长和文士,甚至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让人震颤的是,面对巨大的虚空和荒谬,在最后的时刻他以冷静的、敏感的神经玩味以色列人施与的冷酷的玩笑,“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悲悯残酷愚昧的人们,又欢喜他们最终的毁灭和自己的解脱。这是鲁迅式的直面虚无,阴冷、悲壮并充满肉身的痛感。写于同一日的《复仇》其一,同样描述个体和乌合之众之间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人们等待着他们或因爱的诱惑而拥抱,或因死的诱惑而杀戮。他们从四方涌来,争先恐后要鉴赏。这些人“伸长颈子”等待这场好戏,然后在虚假的快乐和痛苦中获得满足。奇怪的是好戏一直没上演,在巨大的沉默和对峙中,路人们无聊到干枯,“干枯到失了生趣”。他们“圆活的身体”也在鉴赏“路人们的干枯”中干枯。他们以看对抗“被看”,这依然是鲁迅式的“直面惨淡的人生”。
在《野草》中还有一篇更加惊世骇俗的文字——《墓碣文》。文中的“我”和“死尸”是鲁迅两个分裂而又相互缠绕的自我。墓碣上刻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子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四句是鲁迅生命体验的哲学概括。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绕过墓碣石竟可以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我”在墓碣阴面还发现残存的零落的文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其心已陈旧,本昧又何由知?”决心白啮而又陷入左右为难处境的游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被黑暗和虚无的鬼魂紧紧包围而又欲要突围的鲁迅。他没有在身外寻找可以倚赖的人情物理,而是“求诸己”。他要在浓黑陈旧、破碎残缺的内心寻找生命本真的滋味,咀嚼自己、撕裂自己、颠覆自己。其间的惨痛自然不言而喻。在文末死尸奇迹般的“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是《野草》最令人费解的段落之一。死尸超现实地坐起说话,很可能是鲁迅潜意识的声音。等到他完全咬破、掏空肉身,才可能重生本真之心。这又让“我”恐惧。为了在绝望虚无的深渊中自我拯救,鲁迅内心的分裂斗争,酷烈到极点。
《希望》并没有预设好梦,“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不愿再在期待、幻灭的循环中耗尽自己的生命。他否定了希望,也否定了绝望。只得用“肉薄”来抵御“空虚中的暗夜”。《死火》是鲁迅又一杰作。“我”坠入“冰谷”,偶遇“死火”。“死火”其实是“冰火”,被人遗弃在冰谷,外部已完全冻结,但里头有火焰。在绝对冰冷、青白的世界里,只有他闪着“红影”。在面临或“烧完”或“冻灭”的命运中,“死火”选择“烧完”。坚持和“我”一道要走出冰谷。结局是相似的,但过程不同。一种是奋力燃烧,一种是冰冻死灭。正如人类,结局都是坟墓,但有的奋发向上,一息尚存,热情不灭;有的颓唐阴冷,任造化摆弄。当我和“死火”相携以行动改变命运时,被突如其来的大石车碾死,而那车也坠入冰谷,等待他的是没有“死火”的更彻底的冰世界。这个结尾带着鲁迅式的冷酷,但读者胸中却莫名其妙地涌起热火。在另一篇短文《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刻画了一个奉献完所有爱之后却被所爱之人抛弃的老女人。当她在深夜的荒野“举两手尽量向天”,喊出“无词的言语”时,“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强烈、猛烈、广阔。老女人在瞬间爆发出超强的生命力,几乎使天地随之震颤。这无言的短暂的颤动震撼天地人心,超越了一切侮辱和损害,定格成一个永恒的经典镜头。
《过客》是《野草》中最能体现鲁迅生存哲学的篇章。女孩、过客、老翁都是抽象的人,分别象征三种不同的人生。过客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问老翁,前面是什么地方,老翁回答是坟,而女孩则说“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老翁回到过去的建议被他拒绝,女孩的善举也同样被他拒绝。过客不愿追随老翁平安苍老的人生,也不愿回到廉价的乐观和脆弱的幻想中。他以为“还是走好”,“只得走罢”,反观内心,他不断听到内心深处细微的轰鸣,他只得以无目的地行走来回应死亡的宿命。学者张闳在他的著作里提到:“行动的希望并不在于目的和终点,而在于行动本身。行动本身为行动者提供了感受自身生命存在的可能”。行动是本能,也是诉求。鲁迅最终以行动的方式反击一切虚无黑暗的包围。出现在《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几乎沿袭了那种人生无路可走的困境,他陷入的是如“鬼打墙”般的“无物之阵”。他们善于伪装。战士只能击中他们光滑好看的外套。但战士依然“举起了投枪”。短短篇幅连续五次出现“他举起了投枪”朝向太平世道。“这样的战士”与鲁迅在早期论著《摩罗诗力说》里提到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不完全一致。“这样的战士”体现出一种韧性战斗精神,不复象当年以为只要发出真的声音,污浊和平和就能破解。过客、战士以及叛逆的猛士在鲁迅笔下是同一类人,只是越来越坚决、越来越勇猛。从写于一年后的《题辞》中可以发现鲁迅已日渐摆脱《野草》里颓唐荒芜的心境,跟过去的生命告别。“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以后,他带着粗砺辛辣的灵魂走进他最后十年的杂文时代,以文字做投枪,投向现实,终于“老衰,寿终”。
在《野草》的写作中,鲁迅身心两面固然受到拉锯战般的煎熬,但最终挺过来,除了自身艰难的思想蜕变,还不得不归功于另一位勇敢的女性——许广平。可以说她的热情、理解和勇气不同程度感染了人到中年的鲁迅,在这期间,两人有大量书信往来。1925年3月18日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许广平回应,“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H呵谓知人之论。
为了论述的方便.以上文字也许会让人以为鲁迅的思想是呈直线式上升,其实鲁迅的心灵世界复杂多变,彼此间纠缠、撕扯,甚至搏斗交战直至归于相对的平稳。这场灵魂的鏖战甚至可以用“无血的大戮”来形容。要表达这样的灵魂,是非采取特别的形式不可。 关于《野草》的语言、意象,李欧梵在对《题辞》的剖析中有如下描述:“诗人反复运用这些相对的意象,似乎织就了一面多重层次的网,而只不过使自己卷入其中无法摆脱。鲁迅的这些相互冲突的感情的两极对立建立起没有逻辑结论的悖论旋涡”。这个判断也适合整部《野草》。《野草》有的意象内部相互矛盾比如“死火”,“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魔鬼”。有的意象之间极具矛盾的张力比如“人“和“影”,枣树和小粉红花、落叶等等。意象之间的论辩、诘难使《野草》具有深广的阐释空间。这些意象灌注作者抽象深邃的思想和强烈奔腾的情感。有意思的是,无论枣树、死火还是死尸,作者一律采用人字旁的“他”。“他”和“我”总在怪诞的梦中相遇,“我”中有“他”,“他”中有“我”。
《野草》虽然篇幅短小,但内部喧哗。比如《秋夜》,有小青虫撞灯罩“丁丁地响”,还有恶鸟的哇声,夜半的笑声,还有沉默者——我、枣树和小粉红花各自“无词的言语”。当枣树一直保持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的姿态时,“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这声音是嘲弄还是友善,不得而知。这些不同声音常常打断读者顺畅的思路,使文章多义难解,也造成结构的断裂。还可以发现作者喜欢用“但是”、“然而”,尤其文章结尾两段,总是有突兀地转折。《秋夜》最后两小段一百多字,却包含了五次转折。当春天来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了弧形……”,“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这声音其实是“我”的声音,是我内心虚无的鬼气所散发出的声音。于是“我”砍断心绪,看那小青虫不明不白地瞎撞,傻得可怜。点烟后,却又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没有定式的结构,跳跃地表达和模糊不确定的话语共同构成《野草》闪烁纷乱的美。
《野草》是哲学,更是艺术。诗性语言那音乐性的韵律和节奏非常鲜明,特别是《题辞》、《影的告别》、《求乞者》等篇章。那跌宕起伏的行文,一唱三叹的反复,正体现诗人那幽深蜿蜒的心路历程。《野草》也有很强的画意。既有线条硬朗深刻的版画风又有色彩主观浓烈的印象风。特别是《颓败线颤动》那一幕与挪威画家蒙克的作品《呐喊》非常接近。画家孙福熙有这样的感受,“先生完全描写社会的阴暗一方面。但他的阴暗中都用美丽的色彩,比他人的光明还要美丽,这美丽使人要看,爱看,看了倾向到光明一方面去”。
在《题辞》第一段,鲁迅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大概是“野草时代”作者的心境,只有沉默才能真正回到个体的存在。独语也是回到自我生命的一个迩径。此后,他用自己的力量在“无声的中国”发出自己批判的锐利的声音。
庄兰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浙江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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