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氏父子谈《雷雨》的双重悲剧
  《雷雨》是一部不朽的悲剧作品。剧中的八个人物虽然他们的身份地位悬殊，但每个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感情要求去生活，他们的人性自由或受到来自外界的压迫，或受到来自自身的抑制。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他们，让他们生活在冷酷的现实社会中而又无法逃避，最终酿成一个接一个的悲剧。本文通过解析周朴园、周萍两父子的人性情感世界与人性纠葛，解读出《雷雨》中的双重悲剧。即一重是作者努力表现的一种人性受诱惑、人性受压迫、人性自由泯灭、人性受催残的人生悲剧，由“第九个角色”操纵，来自于作品深处的悲剧。一重是作者为满足观众兴趣，强化悲剧效果而安排的人物死亡的命运悲剧。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那么，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我想这个问题，因人而异。而曹禺在《雷雨》中给我们的回答是人性的自由和宝贵的生命。《雷雨》中所展现的就是人生这两种价值被毁灭的悲剧。
 在这里，我们仅从周朴园、周萍这两人身上来发掘隐藏在他们悲剧身后的未知力量，剖析这场人性毁灭中他们所展示的情感世界，以此解读《雷雨》的悲剧内涵。
一、周朴园——封建的卫道士，悲剧的始作俑者。
 周朴园，某煤矿董事长，资产阶级、封建家庭中的一家之主。在《雷雨》中，他代表着封建统治力量，言出为令，统领一切。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完全有能力可以按照自己的情感要求去生活，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三十年前，作为当时周公馆内的大少爷，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不顾封建等级观念的束缚，爱上了他家中侍女梅妈的女儿梅侍萍，并同居两年多，生了两个孩子。应该说，这时的周朴园，他是爱侍萍的，他的感情要求和现实生活是相统一的，他的人性也是健全的。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后，周朴园为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他不得不放弃对侍萍的感情，并在大年30的晚上，狠心将其赶出家门。这是周朴园不愿而又不得不为的。侍萍的愤而投河，这更增加了他的内疚。这是他的感情生活追求和现实利益之间的第一次矛盾，但作为封建家庭培养出来的大少爷，他必须选择后者，尽管是痛苦和愧悔的。由此也拉开了悲剧的帷幕。
 30年来，周朴园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中，变得老练、狡猾、奸诈，不仅学会了把金钱用做人命买卖，而且也学会了用警察局做护身符，帮助解决类似随意克扣工人工钱的事情，不择手段地敛取钱财。但是，事业的成功，却不能填补他感情上的空虚。于是，他用各种方法来思念侍萍，企图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他从南到北多次搬家，仍然使用侍萍当年曾用过的家具；他保留着侍萍夏天总爱关窗户的习惯；30年来，他牢牢记着4月18日，侍萍的生日；千方百计地打听侍萍的坟地，想把她的坟修一修。总之，他用各种方法纪念侍萍，表达他对侍萍的歉疚之情。可是，侍萍没有死，30年后，在周公馆的客厅里，他们不期而遇。周朴园纪念侍萍30年，可谓情深意笃，现在相见，按照情理，周朴园应该是喜出望外，理应张开热情的双臂，欢庆与侍萍的重逢。可是现实却是，当认出侍萍后，周朴园马上一脸冰霜，严加责问：“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他对侍萍严厉拒绝，极力回避。他的反常表现，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他先前对侍萍的纪念是不是真诚的？
 30年前，是什么力量让周朴园绝情地抛弃侍萍？30年后，又是什么原因让一直思念侍萍的他见到他所日思夜想的人之后立刻变成另一副嘴脸？
 有人说，30年前周朴园根本没爱过侍萍，30年来，对侍萍的纪念也是完全做给别人看的。我想并不是如此，我们不能因为周朴园是坏人，就把他内心真实的情感也加以否定。事实上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一样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感情的人，他也有爱，特别是年轻时最初的爱。但周朴园是矛盾的。30年前，他要娶那位小姐，不是强调她的美丽、贤慧，而是强调“钱”和“门第”，这里作者给我们留下了大段空白。周朴园抛弃侍萍，我们可以感觉到是有一种力量在逼迫他，来自于封建家庭，来自于现实的利益。周朴园放弃感情生活追求，是受现实利益的逼迫。30年来，他对侍萍的纪念，我认为，他的情感是真实的。因为他没有必要“虚伪”地纪念侍萍，更没有必要“虚伪”地向一个陌生人打听侍萍的坟地。特别是他以后的婚姻并不美满，这更加深了他对侍萍地怀念。更何况，他也只是在纪念死去的侍萍，而且，这种情感是在利害的天平上称过的，是以不损害现实利益为前提的。这30年中，他的情感和利益并没有发生过根本的冲突。而30年后，当他与侍萍不期而遇时，马上有一种力量打破他这种廉价的情感天平，他的廉价情感在现实利益面前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说30年前他还是带有新思想的热血青年，敢于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可是，30年来受社会、金钱、权利的侵蚀，他年轻时仅有的那一丁点清纯人性早已不知去向，他已完完全全屈从于封建礼教，进而成为封建社会的卫道士，资产阶级的新宠。他宁愿舍去五千或两万块钱，而不愿扰乱现存秩序。在这种现实面前，他再一次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人性情感。
 由此看来，周朴园在客观环境中似乎很有力量，能够左右周围的一切。可是，他的情感始终被一种力量压迫着，他没有力量去追求自己的感情生活，特别是在现实利益的冲击下，更显得苍白无力。他的人性完全成了现实利益的奴隶，在情感上他是一个可怜的、不自由的、不完整的人。他对情感的两次背弃，是造成整个悲剧的起始，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同时，他自己也没逃脱来自于自己酿造的悲剧的惩罚。
 从以上种种我们可以发现，周朴园既是一个悲剧的制造者，同时他也是自己人生悲剧的承受者。周朴园是周萍的未来，周萍是周朴园的过去。
二、周萍——矛盾的人，悲剧的制造者与承受者。
 周萍，周朴园的大公子，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他是周鲁两家矛盾的交织点。他制造着他自己的悲剧，同时也承受着来自于他父辈制造的悲剧。
 他的出生，似乎是多余的。私生子的身份，使他不得不与父母分别，住在乡下。多年的孤独生活，使他深深地意识到一个伦理上的错误会带来多么大地惩罚，他憎恶伦理，憎恨他的父亲，同时又离不开在他心里有着至高无上权利的父亲。因此，他的情感是矛盾的，再加上他本身性格的懦弱，当外界稍有力量干涉时，他的意志便会退缩，进而陷入重重的矛盾之中。
 三年前，他从乡间来到这沉闷的周公馆，以他年轻的冲动，年轻的欲望，以及对伦理的不屑与仇恨，放任自己与同样孤独的后母蘩漪私通乱伦，并使得蘩漪这株即将枯死的奇花得到了点滴雨露的滋润，逐渐有了生气。这时的周萍，我们不管他是否对蘩漪存有感情，至少我们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反叛精神是可贵的，他的人性是健全的，他的意识是自由的。然而，在封建礼教的阴影下，他的潜意识里仍不可避免地受着传统旧有道德的禁锢，而恰又在此时，他的父亲从远处的矿上回来了。于是，有一种力量开始压迫他，他矛盾了，退缩了，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并且恨极了自己。他挣扎于理智和情感分裂的苦痛中，不能自拔，整天整夜地在跳舞场里鬼混、酗酒、赌钱，消蚀着自己。他极力回避着蘩漪，并且想离开周公馆，到远处的矿上去，以便“把这最后悔的事情”永远地埋葬掉。因为在他看来，与蘩漪继续在一起，那会是一个悲剧。可是，当他想逃离这个悲剧的时候，他却又制造和陷进了另一个更大的悲剧。那就是四凤的出现。
 四凤的出现，令他已死的心重新焕发出生气。他把四凤当作自己的救星，当作能拯救他跳出这深渊的力量而爱上她。但这种爱因为周萍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存在劣根，因为周萍是懦弱自私的。他虽然敢于冲破等级观念和女佣四凤相爱，但他却无法摆脱对于封建家庭的依赖。因此，他始终处在重重的矛盾之中。他选择逃避，要离开这个家庭，去远方寻找安宁，却又不敢带走四凤。后来，当他有勇气和四凤一起出走时，却又遭到命运的戏弄。蘩漪阻止了他们的出走，而且，就是这个恶作剧，最终打开了一个“番多拉魔盒”。原来，四凤竟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这无疑是一道闪电，击中了这个“最有秩序”的家庭。紧接着，四凤死了，周冲死了，周萍的心也彻底地死了，他自杀了。
 周萍最后是自杀的。有人觉得这不是周萍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我觉得，周萍并不完全是周朴园式的人物，他还不能像周朴园那样心安理得地做坏事，而同时又没有勇气，没有力量选择另外的道路，过别样的生活，那么，他除了自杀，还能做什么？
 周萍毕竟是当时统治势力培养出的一个不完整的人，他屈从于封建统治势力，但又不像周朴园那样极端的自私自利，虚伪卑鄙；周萍惧怕封建权威，又在内心带着对父亲的传统血液和某种崇拜，然而在崩溃的阶级中又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正因为如此，他的人性自由同时受到来自外界和自身的抑制，并时时生活在矛盾和痛苦之中。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周萍是一个矛盾的人，迷惘的人，他的人性也是不自由的，他的一生似乎注定就是一个悲剧。
 《雷雨》中的八个人物，他们谁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感情要求去生活。有的在利益的诱惑下，有的在伦理的束缚下，有的在外力的压迫下，他们的人性自由受到压抑，而且似乎还有一种力量在操纵着他们，让他们面对冷酷的现实却又无法逃避，最终酿成一个接一个的悲剧。这种复杂的操纵力，作者曾形象地称为“‘第九个角色’或‘雷雨’的一名好汉”。正是这种操纵力，让我们看到了一场人性自由泯灭的大悲剧。
 到此，我们可以总结出《雷雨》展现给我们的第一重悲剧。那就是作者努力表现的一种人性受诱惑、人性受压迫、人性自由泯灭、人性受催残的人生悲剧，由“第九个角色”操纵，来自于作品深处的悲剧。这种悲剧力量把批判的矛盾已不单单指向人物本身，而是借此鞭挞了整个黑暗的社会以及相应的腐朽制度。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的是作者还设计了另外一重悲剧。这就是命运的悲剧。也许是作者为符合观众的兴趣，也许是作者觉得仅仅让人性泯灭还不足以让悲剧震憾人心。于是，他从古希腊悲剧中“串”来了“命运观念”，借命运之神的巨掌，在人们的心头再次煽起了一阵揪心的感叹。这种命运的悲剧在周萍身上表现的犹为突出。周萍所爱的，不仅是家中的伺女，而且是同胞妹妹；四凤肚里的小生命，竟是同母哥哥所授；而在他们本来可以双双出走的时候，蘩漪的恶作剧，原本只想破坏周萍的出走，结果却使得真相大白。最终他们无颜于世，双双自寻短见。而一再担心女儿走自已老路的侍萍，却偏偏看到了女儿的重蹈覆辙，而且是同胞兄妹的相爱，并已经怀孕三个月。这使她悲痛万分，把她推到神经崩溃的边缘。而命运并没有因同情她而收住脚步，一瞬间，又亲眼目睹两个亲生儿女的死亡，她神经崩溃也就势在必然。在命运的安排下，周朴园也得到了作孽的报应。虽然最后他的生命没有失去，但结果也比没有生命好不了多少，作者是英明的，无论安排他死或安排他发疯都无以惩罚他，唯有使他孤独一世才是对他最致命地惩罚。命运之神在《雷雨》中显示了巨大的魔力，将剧中的人物撕得鲜血淋漓、四分五裂。这样的戏剧效果，惊心动魄，给观众以强烈地刺激。
 《雷雨》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的一颗明珠。在这里，我们通过分析周朴园、周萍两父子的情感世界与人性纠葛，解读出《雷雨》中的双重悲剧。即一重是作者努力表现的一种人性受诱惑、人性受压迫、人性自由泯灭、人性受催残的人生悲剧，由“第九个角色”操纵，来自于作品深处的悲剧。一重是作者为满足观众兴趣，强化悲剧效果而安排的人物死亡的命运悲剧。两重悲剧相互作用，交织在一起，共同构建出《雷雨》这部伟大的悲剧作品。

参考文献：
1、孙庆升：《曹禺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4月版。
2、《文艺论丛》，第七期，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8月版。
3、《曹禺剧作》，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7月版。
4、王泽龙、沈光明：《中国现代文学名作选讲》下册，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1991年5月版。
5、夏竹：《曹禺与语文教师谈〈雷雨〉》。
6、曹禺：《雷雨》，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7月版。
7、曹禺：《〈雷雨〉序》，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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