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文本中的欲望与深情
   
    我们一提到欲望的话语几乎总是谨慎的、有节制的和暗示的，读者已习以为常，当话语不再谨慎时，例如在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本《物质生活》、《蓝眼睛黑头发》、或《坐在走廊里的男人》中那样，很多人感到惊讶甚至是不可思议。杜拉斯在众多的文学题材中，惟独钟情于美好而悲绝的不合情理的爱情故事。古老而美好的爱情故事，在她的笔下，也变得诡
异、变得神秘、甚至是病态地如野生的藤蔓无限制地延伸到人们的精神空间。
 她笔下的人物选择了爱情大多就意味着道德上的否定，无言以说和深深隐藏的爱情带着道德的矛盾降临了。杜拉斯小说中所展现的世界，简括说来就是西方现代人生活的苦闷、空虚、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人们都是在茫然的等待之中，找不到一个生活目标，爱情似乎可以唤起生活下去的欲望，但是爱情也无法让人满足。
一、文本中书写的欲望
 杜拉斯说：“女人的写作不从欲望入手，那就不叫写作。”（1）杜拉斯对欲望充满迷恋，她深信女人应该充满欲望，否则就不是完整的或者是虚伪的。她从来不间断地书写各种各样的爱情：情爱、性爱、异性爱、同性爱，还有若隐若现的乱伦的爱，在写作中，她撕破了和兄弟乱伦的那层薄纸，照亮了内在的同性恋地下室，诅咒母亲，回忆她的中国情人，激情的欲望和令人痛心的暴力，所有的这些都围绕着一个轴心——爱情在旋转。
 《情人》、《琴声如诉》、《蓝眼睛黑头发》等作品，看起来写的无非是偷情、放浪形骸、甚至是姘居，这些都不是“好人”所能做的。所以有人说杜拉斯的作品表现了淫妇荡女的世界，在《情人》里有大段大段可以称为情色的描写：
“肌肤有一种五彩缤纷的温馨。肉体。那身体是瘦瘦的，绵软无力，没有肌肉，或许他有病初愈，正在调养中，他没有唇髭，缺乏阳刚之气，只有那东西是强壮有力的，人很柔弱，看起来经受不起那种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没有看他的脸。没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触摸他，抚摩那柔软的生殖器，摩挲那黄金一样的色彩，不曾认识的新奇。他呻吟着，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种糟透了的爱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着那种事。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她为之一变，渐渐被紧紧吸住，慢慢地被抓紧，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
 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经先期进入现在的这一瞬间。
 ……
 母亲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快乐存在。”（2）
 在文本中她放肆地描述着男女私欲，描写着一种感动的激情，释放并裸露爱的原欲，却是呈现生命的本质，只是多了一种百无聊赖中无望的期待，这种不自觉的来自证明本能的期待，是比某种目的明确的期待更有力、更焦灼、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和召唤。杜拉斯曾经这样定义爱情，她说爱情就像革命一样，是一种常见的变异。其运动可以内切于夫妻内部，也可以戏剧性地超越它。不忠，如果不是忠于爱情的话，那究竟是忠于什么呢？既然不忠在杜拉斯的眼里不是罪孽，因而笔下的女主人公也没有什么犯罪可言，无论她们怎么越轨，无论她们怎么不忠，杜拉斯都从来没有把她们视为“淫妇荡女”，而是看作不公正命运的嘲弄对象。
 人们要想把性欲和爱情分开那就错了，就像把幸福和激情联系在一起那样。玛格丽特跨过了爱情禁区，勇敢地迎着自己心中的目标，迎着自己梦寐以求的爱情走去。如同她终于摆脱了母亲的监护，独自一人渡过湄公河一般，那曾经遥遥无期的爱情突如其来，使她兴奋异常。她陪着她的情人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欢快的海洋，那潮起潮落的激情一次次地把他们带到欢快的颠峰，又一次次地把他们送回平静的海港。那刻骨铭心的爱既有东方人的含蓄，引而不发，又有西方人的热情奔放，尽量把爱推向深渊，推向茫茫大海的夜色之中。只有在没有人烟的大海上，只有在寂静的深夜，只有在属于他们的爱的小屋，他们才能无所顾及，才能享受爱的温柔、爱的激情、爱的欢快。
 小说中同时透射着厚颜无耻与纯洁无暇的光耀，回避着思维中惯有的理解，却在它所贯通的深度达到了广泛的接纳。缓慢和温柔，肉体和精神，但一切首先经过肉体。此时此地，只有拥抱，只有亲吻，只有肉体的合二为一，互相交融，才能表达那最崇高的爱。语言是多余的，表白是多余的。那一种无声，那一种沉寂，那一种沉寂中所隐含的无限爱意都属于他们俩，都属于他们两人所拥有的这片小小的空间，都属于他们两人所拥有的短暂午后和黄昏。
 故事中的回忆在很大程度上阐明了作者的企图——爱情和欲望是文本的中心。
 杜拉斯是个很本色的作家，除了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融进作品以外，更善于从经历中提炼出单纯的情感和观念，并以情感和观念的单纯统领生活细节的纷繁复杂。一个简单的故事在杜拉斯的笔下不会描述得摇曳多姿，却可以阐述得振聋发聩。故事的演绎过程几乎就是一种单纯的感受和观念的反复强化、并且逐渐沁心入骨的过程。
 虽然这样，但杜拉斯的惊世骇俗还是得不到人们的理解，不过让我们钦佩的是，她丝毫不受外界舆论的影响。她还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我尽可能使自己鲜廉寡耻。为什么？我想成为诗人，我尽力使自己变成‘通灵人’。这就要求在各个方面无羁无绊，去到达未知的所在。痛苦是巨大的，但必须坚强，必须生来就是诗人，而我看出自己是诗人，这根本不是我的错。”（3）这段话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好让人理解，其实却是杜拉斯的一种观念表达。
 的确，杜拉斯是“鲜廉寡耻”的，但爱欲才是女性最内在的自我经验的表达和呈现。“女性主义作家把极端的女性经验作为叙事的核心，蔑视传统的文学法则和现行的道德准则”。而且，“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关于她们的性特征……关于她们的爱”。（4）杜拉斯正是在她与情人的性爱关系中，一次又一次用女性话语写出了女性隐秘的内心体验。
二、文本中饱蘸的深情
 杜拉斯的深刻之处，在于将人从欲望的道德中解放出来，交还给永恒的爱情。真正的痛苦不是欲望，而是人类把恶赋予了欲望。杜拉斯写出了纯洁无辜的欲望，它充满了不被人发现的力量和美。在这样的力量和美之中，人获得了自我、获得了爱情，所以我们会说只有杜拉斯，懂得了欲望，诠释了爱情。
 （一）从《情人》中看深情
 那是一个让人迷醉让人心痛的故事。初恋的记忆穿越时空停留在对一个男人的怀念，于是我们看到了那段经典的开篇：“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5）
 “我一生还没有见过像湄公河这样美、这样雄伟、这样凶猛的大河”（6），杜拉斯似乎有些罗嗦地讲述着自己一厢情愿的感受。她情人的形象在叙述中开始明晰。“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15岁半”（7），可是在轮船上的情人形象却一直保持着，像一张黑暗中的底片，由于反复地诉说和珍爱而被一天天擦亮。一个殖民地的异国男人，控制着殖民地不动产的少数中国血统金融集团中的一员，他很颓废，像一个水果那样不动声色地从核心开始颓废，但却青春年少，财富无边，可以和一个女人一起挥霍这青春的黄金。终于这个寄宿学校的女生理所当然地告别了她的白纸年代，别了，从此娟秀纤细的面容便告毁去, 从此兀自踏上毁灭之路，从此流水落花春去也，只剩下花朵在命运的水面徒劳地飘落。
 《情人》和杜拉斯的其他作品一样，没有离开欲望、深情、生存、死亡、痛苦等她所钟爱的创作母题，她所要做的只是调动各种叙述因素和手法，创造一种由单一色彩涂抹的天地，使读者一旦进入就无所逃避。整个故事笼罩着一种铅色的阴沉，读者感到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
 她的文字有些颤抖，叙事在相互冲突和倒错中向前推进。许多叙述的段落，似乎是同一种心态的重复和变奏，既反映出一个老年叙述者的弱点，同时又反映出一个老年叙述者的真情实感，叙述者那种亲身经历之感与读者那种意欲接近的愿望产生了共鸣。叙述话语的大幅度跳跃，思维的倒置错位，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融入小说的氛围，与作者一起参与再创造。
 杜拉斯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中写作，在写作中发生着爱情。爱和关于欲望的思想把她零碎的生活聚集归一。这是一个纯而又纯的爱情故事，它不像古典爱情小说那样总是附带着理性的主题，读这样的小说，也许悟不出太多的哲理，但是可以获得更加丰富、更加真切的人生感受，深情，就像常年涓涓不息的河水一样，漫过文本，也漫过我们的眼睛。
 （二）从《抵挡大西洋的堤坝》中看深情
 深情，对某个人物的深情，对某个故事的深情，实为杜拉斯全部文学创作的一大要素。《抵挡大西洋的堤坝》是这样，《琴声如诉》、《广岛之恋》、《长别离》也是这样，《悠悠此情》还是这样。
 这种深情，使她的文学语言具有一种内在的高度张力，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种心灵倾诉、心灵呼号的基调，因而也就达到回肠荡气的效果。（8）我们现在就来分析一下《抵挡大西洋的堤坝》文本中的深情。小说的中心形象、主要形象是母亲，而在这个形象中，最为突出的东西，就是某种客观的命定性与对这种命定性的抗争。母亲是个悲剧的形象，杜拉斯用自己旁观者的角度，饱蘸着深情，来述说这个母亲的故事。
 这种命定性似乎是连锁反应的。首先是这个携带着两个孩子的普通妇女，处于艰困的殖民地的境况中，陷在营私舞弊、贪污受贿的殖民地当局所控制的现存秩序的迷宫里。这里就开始有了命定性，它决定了这个妇女虽然花掉多年的积蓄，但仅仅因为没有贿赂当局而只能从当局那里得到一块每年都要被潮水淹没的荒地。这样，社会秩序的荒诞，就将她孤零零地扔在太平洋海潮的面前。这种社会的荒诞命定性又带来了自然的荒诞命定性，它以更不可抗的力量威胁着她全部的生存努力，那势不可挡的海潮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没掉她所有的财富与血汗。
 对于这两种命定性，母亲都不甘心屈服，她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抗争，她作出种种努力要改变这两种命定性。然而，她越进行奋斗，她在这两种命定性里就陷得越深。对于前一种社会现实的荒诞命定性，不论是她在经济上谋求贷款，还是从行政上进行投诉，全都无济于事，只能使当局对她更有敌意，只能使她自己更加牢牢地被钉在这块被海潮不断淹没的不毛之地上面，更朝破产的方向滑落；而她对自然荒诞命定性的抗争，她对太平洋潮水肆虐无度的抗争，她修筑堤坝的全部努力，显而易见，更是带悲剧性的，更要归于惨败，更要导致自己的毁灭。尽管悲惨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直到她作为普通劳动者多年的积蓄，她作为人的意志力与顽强性，她作为一个小人物可能利用的一切，甚至是她女儿从情人那里接受的一个钻石，等等，全都消耗殆尽的时候，母亲的抗争仍然进行到了最后。
 于是，母亲这种对必然的悲剧命运的抗争，也就带上了西西弗的色彩，她的全部抗争就像西西弗一样，一次一次推石上山又一次一次地失败，她修筑的那条用来抵挡太平洋海潮的可怜的堤坝，就是她全部抗争的缩影。杜拉斯凝视着抗争的艰难性、奋斗的无效性、人的命运的悲怆性。然而，尽管母亲惨遭失败，但在见证者杜拉斯看来，她终究是进行了奋斗，她在奋斗中显示了她作为人的勤劳、坚毅、顽强、与活力，以及悲怆性的精神痛苦，而所有这些，正是真正人类的素质，正是真正人的生命力的发挥，正是真正的人生。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可怜的小人物母亲是值得见证者杜拉斯以一本小说来加以缅怀的，我们可以说，这就是小说灵感的源泉。也是小说深情的所在。
三、 结束语
 欲望、激情、爱情、深情，在这里看到这些虽然相似但通常被区分开来的词放在一起，人们不会感到奇怪，把它们区分开来属于清点财产的爱好、某种对狂热的驱邪、一种把灵魂和肉体分开的二元论哲学。对这种司空见惯的看法，玛格丽特·杜拉斯用自己的文本来加以反对。她不知道语言的恐惧，她在《摧毁吧，她说》中把欲望和爱情的等值中如怒放之花，激情要求全身的投入，并使生存具有意义：“如果你没有体验过绝对服从身体的欲望的必要性，就是说，如果你没有体验过激情，你在生活中就什么也干不了。” （9）
若想成为一个杜拉斯小说的阅读者，起码应该具备对激情的鉴赏能力；能包容并深刻理解她那异乎寻常的既晦涩又先锋的思维；能敏感地把握小说中的语言。杜拉斯的小说，相对于我们的阅读传统，可读性并不强。那么，杜拉斯对我们的魅力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肯定不是来自于她小说的陌生感。杜拉斯小说的魅力在于神秘、悲绝、细腻、诡异、绝望、破碎、苍凉，在于她对灵魂绝对的欣赏和绝对的讴歌。
也就是说，她把赤裸的欲望和感人的深情，统一成属于她自己的风格。

参考文献：
(1)尧守江:写作: 《杜拉斯的生存方式》，哈尔滨师专学校，2000年,第104页
(2)杜拉斯.王东亮译：《情人》，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33、34页
(3)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 《杜拉斯传》，漓江出版社，1999 年,第69页                                       
(4)张容选．：《第一性》，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第23页
(5)杜拉斯:《情人》，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21页
(6) 杜拉斯:《情人》，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68页
(7)杜拉斯:《情人》，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111页
(8)卢思社:《痛苦欢快的文字人生:玛格丽特·杜拉斯传》，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1月,第108页
(9)杜拉斯．彭伟川译: 《杜拉斯的情人》，海天出版社，1999年9月,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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