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实践派美学理论的历史考察

 实践派美学亦称“实践观点的美学”，是主要从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来探讨美学问题的美学思想。关于实践美学方面的思想或观点，黑格尔、马克思、思格斯、列宁等都曾有所表述。20世纪50、60年代，苏联、中国一些美学家针对“美是主观说”、“美在事物自然属性”说，阐发了实践美学的基本思想，并最终形成实践派美学理论，成为当代中国占主流的美学理论。本文通过对实践派美学理论形成和发展等过程的历史考察，试图揭示实践派美学理论发展为主流美学派别的主要原因和对我国美学理论体系发展的重要历史意义，以及其今后发展的大致走向。
一、当代中国美学基本派别
 总体看来，中国当代比较有影响的美学观点有四个派别，即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吕荧和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派、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观统一派和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派。
 高尔太在其著作《论美》中旗帜鲜明地指出：“有没有客观的美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客观的美并不存在。”，认为美就是一种感受，无法物质化、客观化、规律化，美就是主观的，成为当代中国美学的重要派别。这在当时的中国自然不允许存在，因为在当时，“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高尔太为此被打成右派二十多年，付出了沉重代价。
 蔡仪是我国较早运用唯物主义观点研究美学的美学家，他从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出发，把审美看作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主张美是客观事物的固有属性，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论信念，即“美是客观的”、“美是典型”，认为区分典型的美丑好坏的标准是客观真理等；并紧紧抓住美在心或在物的问题，把美和美感作了区分，这些理论观念具有非常的积极意义。高尔太和蔡仪构成了美的主客观论的两极，但是都因其理论的极端性和片面性影响了他们各自理论的传播和发展。
 朱光潜认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其在1957年发表的《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中指出，客观就是意识所接触的外在世界本身并不是美，但为美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主观就是意识和一般心理现象也不是美，却是美构成为美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主观与客观统一起来了，形成了“物的形象”，这才是美，按照这样理解，朱光潜认为美的定义应该是“客观方面的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特质”。朱光潜介绍和阐发的直觉说、移情说等凸显审美主体的观点，和后来李泽厚的实践派美学的逻辑思路有某种相通之处。
 然而建国后学术领域的高度意识形态化及左的风气愈来愈烈，朱光潜学术观点已经成为所谓“毒害人”的东西，不能得到传播和发展，高尔太不允许存在，蔡仪无法使人信服。而具有当代品格的中国本土化的美学理论有迫切需要建立和发展，在学术发展现实需要的驱动下，实践派美学应运而生。
二、实践派美学理论的形成
 实践派美学体系的最终形成并成为当代美学的主流派别，有两个方面的主要原因：当代本土化美学理论学科发展的需要和实践派美学自身逻辑演绎的必然。一方面，由于建国后旧的美学体系的推翻和新的美学体系的尚未建立，尤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争成为实践派美学迅速成长并壮大的缘起，另一方面，除了借助时代的意识形态氛围外，实践派美学的主流地位的形成更主要的是凭借其自身的发展逻辑奠定基础的。
 1、美学论争及实践派美学理论的形成
　　（1）新中国成立之前，美学批判的开始。1932年和1936年朱光潜分别出版了影响广泛的《谈美》、《文艺心理学》等著作。蔡仪则试图从建立唯物主义美学体系出发，在1947年出版了《新美学》，其中对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体系作了批评。
 （2）对朱光潜先期美学思想的集中批判。从1953年吕荧和蔡仪批评与反批评，到随后有组织地刊发批判朱光潜解放前美学思想的文章，黄药眠、贺麟、曹景元、王子野等人从哲学根源、政治影响等方面对朱光潜作了学术和政治的批判。对此朱光潜写了《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对自己解放前的美学思想作了系统的自我否定。而李泽厚在批判朱光潜的同时尝试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建立新的美学体系。
 （3）由批判到论争的转变。戏剧性变化是从黄药眠判定朱光潜为“食利者的代表”，其美学是“食利者的美学”开始的。蔡仪接着指责黄本人的观点与朱一样，是唯心主义的。蔡仪的这一掉转方向，使对朱光潜的一致的批判转入美学论争。为回应蔡仪的批评，朱光潜撰写了《美学怎样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辨证的》批评了蔡仪的观点，提出了自己学习马列之后的新的主客观统一论的美学，进一步论证了的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问题。《人民日报》在一个月时间内发表的三篇相互驳难的论文奠定了这次美学讨论的基调，此后的美学观点的论争和发展基本围绕着这三种观点展开。
 （4）实践派美学理论的形成。蔡仪对本阵营的反戈一击在客观上改变了对朱光潜单向的政治批判的调子，在一定程度上把美学批判转到学理和学术批评层面上来。随后，美学论争在各种刊物上展开，《人民日报》等纷纷发表美学文章，蒋孔阳、周来祥，马奇，敏泽、高尔泰、宗白华等人纷纷发表自己对美学问题的看法。讨论围绕着美的主客观性和自然美问题以及艺术的一般原理等，各派意见纷然交锋，实践派美学即发源于美学批判到美学论争的转变中。
　　2、实践派美学理论自身的逻辑发展
 从美学自身的逻辑来看，实践派美学的形成正是建立在对前几种观点批评的基础之上。从过程看，蔡仪的客观论在解放前的《新美学》中已提出，吕荧的主观论在1953年批评蔡的文章中提出，朱光潜在解放后学习马克思主义过程中提出了新的主客观统一论，李泽厚援引《巴黎手稿》对朱和蔡作了批评，提出了实践派美学的客观社会说。从逻辑上看，这几种美学观点的哲学基础是自然本体论（客观物质说）——意识本体论（主观意识说）——历史（实践）本体论（客观社会说），恰好与西方哲学从古典到近现代（法国机械唯物主义——德国古典唯心主义——早期马克思）的历史发展一致。从逻辑行程看，前几种美学观历史地构成了实践派美学的逻辑前提。
　　作为审美活动客观化的审美对象，美的产生离不开主体和对象的审美素质，主观说和客观说各自抓住一端，后来蒋孔阳和周来祥以审美关系概念把两方面统一起来，但审美关系根源于社会实践，因此只有李泽厚抓住了美学的哲学基础。从美学论争本身的逻辑来看，是蔡仪——吕荧（高尔泰）——朱光潜——李泽厚。相比而言，前三派是在主客体对立的前提下强调主观心理或客体物质对于美的生成作用，其哲学基础是近代西方哲学的主客对立二元论，而李泽厚以实践统合主观心理和客观物质，是在实践本体论而非认识论层面探讨美的本质问题，这就使其理论更具深度，后来逐渐成为主流派别。
三、实践派美学理论的发展
 李泽厚以其建立的“主体性实践哲学”，为其实践派美学奠定了深厚的哲学基础。李泽厚在建构美的本质论时，抓住了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两个环节：客观性是坚持了美的唯物论原则；社会性则是在当时左的政治氛围中，在当时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水火不容的僵硬对立中，通过凸现人的主体性来巧妙地寻求某种平衡，从而建立了既是唯物的，又是辨证的美学理论，其基本观点是“美是社会的，又是客观的，它们是统一的存在。否认其中任何一方面，都是错误的”。
 李泽厚论美，首先是从美感开始，认为美感的矛盾二重性在于个人心理的主观直觉性和社会生活的客观功利性质，即主观直觉性和客观功利性。美感的二重性来自美的二重性，美感的主观直觉性是的美的具体形象性的反映，美感客观功利性是美的客观社会性的反映。同时在心理学已经被当时的苏联宣布为资产阶级伪科学，移情说在中国已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氛围中，李泽厚明确指出：“移情作用，是心理学所承认的一种合乎科学规律的人类心理现象，这就是人们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情感、意志、思想赋予外物，结果好像外物也真正具有这种情感、意志、思想似的”。勇敢地承认并认真地研究直觉问题是对当时学术研究禁区的一种巨大突破，是需要科学的求实精神和极大的理论勇气的。
 由于实践派美学抓住和阐发了审美过程中的主体因素，包含着较多的合理因素，超越了当时流行的旧唯物主义的苏联哲学模式，最终成为当代中国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美学流派，成为当代中国美学主流。
 朱光潜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自我批判和他人的批判开始，他有保留地放弃了深受克罗齐影响的直觉论，又有保留地接受了列宁的反映论，并从自己的角度加以发挥，使自己的美学思想在后期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历程。为呼应李泽厚引用马克思实践观点的做法，将他自己的“美是主客观统一”学说与马克思的实践论融为一体，藉以改造自己的美学观，形成他的新的实践派美学观。所以对于实践派美学来说，没有朱光潜的实践派美学观是不完整的，他对精神实践的阐释是文革前实践派美学观的重要财富。
　　蒋孔阳提出了以实践论为哲学基础，创造论为核心的审美关系论。“审美关系论”将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尝试着突破形而上学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包含了生成论思想的可贵因素。他强调主体、客体、主客体关系三者的变动性、复杂性、丰富性，把它们置于原生态的审美关系的背景中去。
　　朱立元将实践派美学发展为“实践存在论美学”，在结构上以“审美现象”－“审美关系”－“审美活动”为逻辑起点，来展开整个系统，是一种本体论美学。针对“后实践美学”对实践派美学的批评，朱立元表现出了中肯的接收，但对于后实践美学对实践派美学的否定，朱立元作出了坚决的反对。他认为实践派美学并没有过时，应当“加以改造和完善”。为此，他提出了要从存在论角度看待实践派美学，援引存在论思想改造传统的实践派美学，并向着这个方向进行探索，这对于推动中国当代的美学建设和发展是有价值的。
 张玉能的新实践美学继承蒋孔阳的创造观，由人的实践进一步推进到人的创造，认为人的创造活动是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他强调以物质实践为根本，又在此基础上派生、生成和展开审美活动，这就避免了李泽厚将实践局限于物质实践的不足，充分考虑到了物质实践的基础作用，又强调了审美实践的独立价值和独立意义，从而较客观地梳理了物质实践和审美实践的关系。张玉能还主张积极“应答后现代美学的提问”，将实践派美学看成一种发展中的美学，面向未来的美学。
四、实践派美学理论的重要历史功绩
 实践派美学发端于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在80年代逐渐成为中国美学的主流派，实践派美学在其历史的发展中，尤其对当代中国本土化美学体系的形成具有相当的影响作用。简单的说，其主要历史功绩在于反对了旧唯物主义自然本体论和唯心主义精神本体论的美学观，把自然美、美感发生学、移情说等问题都放在人类实践对自然和人本身的双向对象化的历史行程中去考察，把美学问题的解决奠定在实践本体论的哲学高度上，赋予了美学理论以深厚的历史感。通过把马克思的基本观点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引入美学研究，进一步揭开了美学的奥秘。尤其是它对美学本体论的最大贡献是实践派美学找到了实践这个人与自然的中介，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使人与自然的对立和统一成为可能，也正是实践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人类得以更好的认识宗教、认识、语言等其它精神文化活动。
 然而从其主导地位的建立起，就开始面临诸多挑战，特别90年代以来，兴起了一股要求超越实践派美学的“后实践美学”思潮，对实践派美学的众多方面提出质疑甚至批判。这种质疑和批判其实也警醒着实践派美学的坚持者们对其自身体系进行必要的反思和发展。
五、结语
 纵观东西方三千多年的美学发展历程，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即实践派美学只不过是众多的美学流派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把它放在中国百年现代化的历程中来考察，则实践派美学又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和碰撞的产物。实践派美学的发展及其论争的历程，同中国当代学术界的思想解放和发展历程、乃至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是紧密相连的。应该说它的成果对于学术界突破思想界“主客二分”的二元对立的思想模式和高扬主体性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实践派美学是一种与时俱进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观。尽管实践派美学在多角度、多方位的探索中会产生一些不成熟甚至谬误的思想，但任何对它全盘否定的观念和思想都是非理性的。而从实践派美学自身的体系看，也应该不断地弥补自身局限，处理好物质与精神、社会性与个体性等方面的关系，建设一个自我超越的开放体系。[参考文献
1、邱明正、朱立元：《美学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1月，第一版
2、阎国忠：《朱光潜美学思想及其理论体系》，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年1月，第一版
 3、实践美学：一段问题史，章辉
 4、张玉能：《实践美学：超越传统美学的开放体系》，《云梦学刊》， 2000年第二期（人大复印资料《美学》，2000年第六期）
 5、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前景
6、实践派美学的发展历程，朱志荣
7、章辉：《美学逻辑的演进与实践美学的崛起》，《美学研究》，2006年第一期　　　　　　
８、王庆卫：《对实践美学的再认识》，《人大复印资料美学》，2002年第七期
９、刘叔成、夏之放等：《美学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9月，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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