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异化的世界
 二十世纪著名作家弗朗茨·卡夫卡（FranzKafka），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是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他的作品充满着象征，带有浓厚的荒诞离奇的色彩，很难被当时代人所理解，所接受，生前发表的作品不多。死后他的作品逐渐流传开来，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二战以后他的作品更是引起了世界性的强烈反响。
 提起卡夫卡，人们首先想到的作品是《变形记》。自居为万灵之长的人类，在自己亲手创造的异化力量之下，一夜之间蜕化为一只丑陋的甲虫，最后在家人的嫌弃，厌恶中，在绝对的孤独当中，萎缩死亡。卡夫卡以其阴郁的目光透过纷乱平庸的经验世界直视异化人的超验世界，以冷静而忠实的描写，成功地表现了一个荒诞离奇，而又真实的（本质真实）的异化世界——个支离破碎的梦幻现实。人们从这里看到了另一个真实，另一个真实世界，在这里，梦魇是真实的，幽默是痛苦的，荒诞是严肃的。
一、变异——严肃的荒延
 卡夫卡的作品是荒诞离奇的，但绝不是无聊的故弄玄虚，它们都牢牢地扎根于现实生活，它们的魅力正是来自对“人”的深切关注。这些大大小小的作品迷宫似的构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异化世界，从个人生活到社会生活，各个环节都出了毛病，阴差阳错。人完全丧失了支配自己的主动性，他们被各种异己力量追逐着，在无限的孤独与无名的恐惧中本能地不断挣扎，试图达到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某种目的。但结局不仅是徒劳无益反而往往陷入进一步的非人化：分裂、变形、毁灭。这些令人生畏而又无处不在的异己力量是什么，又来自何方呢？显然，它们并非什么妖魔鬼怪，更不是什么神秘的超自然力，只不过是人类自生发展中逐渐形成的一些基本形式：公共权力，法，家庭，职业等，这些都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维系着社会的存在，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常人都已经习以为常，轻易不会也不敢怀疑。然而，从人的本质上所拥有的无限发展的潜力看，它们到底有多少合理性呢？它们与人的关系又如何，对人又会有什么影响，它们能否始终与人的发展协调一致呢？卡夫卡大胆地揭示了生活阴暗的本质，把深藏读者心中的恐惧无情地挑到了人的意识表层来。他的作品通过对当时奥匈帝国社会现象的揭露，大胆揭示了上述异己力量是以何种方式来促使社会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以及人的自我异化。
 1、法的荒诞——审判
 法，在现今社会中被视为维系社会安定的准绳，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它的本质是什么？卡夫卡给了我们另一个答案。
 在一个有宪法，并且所有法律都生效的国家里，身为一家大银行职员的瑟夫K：无缘无故的被捕了，至于他犯了什么罪？是谁告了他？又是依据什么法律？谁在执行这些法律？他始终也没有弄明白。甚至连律师也说：“一个人的定罪往往出乎意料的取决于随便哪个人偶尔讲过的一句话”开始，他以为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谁知越陷越深，竟是永远也表白不清了。他曾经怀着申张正义的雄心壮志在初审时慷慨陈词，誓与法庭的腐败与愚昧斗争到底，但事实证明，幼稚无知的正是他自己，法是不可能有错的，因为法只存在于执法者的脑中，旁人根本无法可依，所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罪根本就是不可能。
 K面对的是一个自封的法庭。它的内部都是一样的肮脏、荒谬、冷酷、污浊，最高法庭，可望不可及，高级法官可闻不可见，文件周转程序冗长，诉论过程讳莫如深，盛行的是幕后交易，真正有价值的只有私人交情，律师们为了打赢官司，拉关系走门路，甚至偷盗文件，无所不至，贪官污吏也使这个“庞大的系统出现了一个相当大的缺口”。表面上冠冕堂皇，实则营私舞弊。尽管法官们如此胡作非为，真正的罪犯们从来不会受惩罚，作替罪羊的只有门卫一类的低级工作人员。K无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它的阴影——法网。
 在与法的交涉中，K渐渐摆脱了天真的幼稚的状态，意识到法有两种：一种是法律明文规定的，一种是通过亲身体验发现的。前者严肃庄严神圣不可侵犯却无时无刻不受到后者无情的嘲弄，例如：“为被告辩护的抗辩书很重要，但法官们是从来不看的，诉讼过程很关键，判决却一开始就定了。”法的荒诞主要还表现在它本质的荒诞上，只有法能代表正义，保障自由；但偏偏是法异化成了非正义的力量在压迫人，剥夺人的自由，这个庞大的机构是人的产物，但它早已独立于人，并且高距于人之上，任何个人都无法与之抗衡，而且要使他改变是不堪设想的事情：“这个庞大的机构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如果有人想自己来改变周围事物的排列顺序，他就要冒摔跟头和彻底毁灭的危险，而这个机构则可依赖其它部分的补偿反应来恢复平衡，一点也不会改变，反而还有可能更加僵化，更加严酷，更加残忍。”经过一年的搏斗，K的信心完全为一种失败的耻辱所替代，他最大的收获便是领悟到了反抗是徒劳的。
 在另一个短篇《我们法律中的问题》里，卡夫卡更直接地抨击了法：“我们的法律不是家喻户晓的，他们是一小部分统治着我们的贵族的秘密，我们相信……法律一开始就是根据贵族利益制定的，他们自己高距于法律之上，看来这就是法律只能托咐他们掌管的原因。”而实质上“法律就是贵族们干的一切。”
 2、官僚体制惟妙惟肖的写照《城堡》
 城堡阴沉沉地代表着神秘莫测的权力机构，它威力无比，操纵一切，它兼有封建专制的独裁作风和现代资本主义庞大严密的组织形式。目的就是维护那些：“遥远而不可望见的利益”。这里等级森严行事诡秘，官员们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任何一个家庭出身可疑的人未经考核就会被淘汰。”办公室里案卷堆积如山，各级官员们忙于查本本，找文件打电话，公文“没完没了的照转。”然而在城堡这样一个庞大的统计机构中有着各种复杂的关系，所以上下不通，各部门互不了解，拖拉疏忽也就在所难免了。官员们出于愚蠢和野心，彼此勾心斗角，抓把柄弄权术，还互相审查，搞阴谋诡计，甚至公开耍无赖，大喊大叫地抢档案，丑态百出，无非是权力瓜分不均。可是面对他们的统计对象，这些自封为主子的老爷们一个个俨然达官贵人，克拉姆只要竖一个指头就要让人屈服，他还不是最高官员。最高长官，从没有露过面他一个人有着凌驾一切的权利，比起天上的神来，这些世俗的神才真正的可怕，因为他们直接操纵着人们的命运，但他们也更加荒谬可笑。为了回避百姓的干扰，官员们总是在夜间判断事物，结果黑白不明曲直不分，往往带上私人的看法，他们话一说出口就忘得干干净净，老百姓下次照样上当。村民们看上去都是：“一张张饱经苦难的脸，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好像给人的头顶打扁了似的。他们的体态，也好像是挨了打，痛得扭曲这副样子。”他们一面逆来顺受，一面在恐惧中，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能为城堡服务而感到无上光荣，实质上他们只是一群供城堡任意驱使的奴仆。
 这样精彩的渲染官僚体制的荒诞和沉重，真是卡夫卡的一绝，也表现了他对官僚体制的深恶痛绝，认为它：“把人变成死的号码，再不能有任何变化。”
 3、灵与肉的分裂，物化悲剧《变形记》
 《变形记》形象地表现了人为了谋生而不得不从事的所谓职业是如何压迫着人的精神和肉体，是如何贬低了人作为人的价值，夺走了人的自由和支配自己的权利，甚至把自己身体也从他那里异化出去了。格里高尔肩负着家庭重担，长年累月地干着旅行推销员累人的差使，为了保住职位还受尽屈辱。他白天疲于奔命，晚上一头扎倒在床，提心吊胆地睡几个钟头只是为了迎接第二天机械地重复。劳动中创造的欢悦彻底消失，他被异化为“职业”,沦为养家糊口的工具。生命对他来说已经失去意义。正如卡夫卡所说：“为每天的面包所感到的忧虑摧毁了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就是如此”这只是谋生而已，只有道义上的责任在促使他活下去罢了，对生活的厌倦日积月累，量变引起了质变，于是，奇迹发生了：“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莎）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为了摆脱“身不由己”这种折磨人的人格分裂，他终于完成了灵与肉的彻底分裂，实现了隐约想卸掉家庭重负，愿望却又陷入了另一种“身不由己”，最终只有在家人的厌弃中，孤独地死去。
二、梦魇——痛苦的幽默
 将梦魇翻作现实，是卡夫卡创作的一个基本特点，他破坏了日常生活的逻辑，以梦写梦，将人们潜意识中一个又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表现得如此冷静真实。面对他的作品，人们第一次不得不直面一个使自己痛苦不堪的梦魇。
 1、谁在压迫我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到处都存在着与人为敌的异己力量，使人们的一切努力都成为徒劳。那么这么强大的力量来自何方？又是什么呢？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妖魔神怪等超自然的力量，只不过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形式而已，只是人们自己创造了这些形式，并且将自己的人的本质力量异化给了它们。在日益物化的社会中，它们便获得了独立，独立于人而存在并不断强大终于获得了无上的权威。他成了大多数人的梦魇，是他剥夺了人的自由，摧毁了人作为人的性格。人，也参与了对自己的压迫。《审判》中约琴K受到了这个异化世界的压迫，被迫物化，然而作为一个官员，他是这个与自己敌对的异化世界的一部分。梦魇就这样产生了：我创造了压迫我控制我，剥夺人性的异己力量，我也是这个压迫着我的异化世界的一部分。
 2、失败是注定的
 卡夫卡的作品中年轻的主人翁们或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总之他们都在不断挣扎，不停地求索，或者试图反抗这个异己力量的强大，或者只是为了向这个强大的敌人投降，但结局似乎早已注定，毁灭。两位K的命运正是如此，在这个极端异化的世界里，他们既无从反抗，更无法防御。一个反抗了却又失败了，遭到了毁灭：判决早就定了尽管审判还在进行；另一个也是在精疲力竭，弥留之际才被获准留在村里，他的胜利是虚，毁灭却是真实的。审判里约瑟夫K的罪名早已被判定，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无益的；城堡里K甚至仅仅是为了向这个神秘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城堡投降，做一名像村民们一样的顺民，做一名城堡的奴仆，但结局只有一个：毁灭。
 3、无限的绝对的孤独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人与人是无法沟通的。《绝食艺人》中歌手约瑟芬的尖叫是耗子似的，听众所无法理解的。虽然，他们屏息听着：“可她早已明白要期待自己真正的“知音是根本不可能的。”《小妇人》里“人莫名其妙地憎恶着，嫌弃着毫无办法。”绝食艺人在人们完全误解中愤恨地死去，K的行为在村中遇到的也是误解，人与人不可信任，不可理解，“根本没有同情这种问题”。《变形记》则完全将格里高尔与一切社会的联系都斩断了，失去了人形，他根本无法与周围的人们进行沟通，只能生活在家人的厌恶，大家的唾弃当中，慢慢萎缩，在绝对的孤独与无限的孤独中等待着死亡。
 4、灵与肉永久的分裂
 卡夫卡笔下的世界是阴暗的，社会是丑恶的，但如果他心中没有对美好的憧憬他就不会有痛苦了。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身上始终带有无法磨合的物性与人性。当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物化却早已发生，他早已异化为“职业”，沦为“养家糊口的工具”，隐隐闪现的个性使他产生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痛苦。作为人向往充满个性的充满乐趣的生活，作为“职业”他不得不机械地重复那枯燥的工作。终于灵与肉彻底分开了，他异化成为一只丑陋的大甲虫。萨姆沙已经是一只大甲虫了，改变了生活习性，不喜欢喝牛奶，喜欢吃腐败的食物，喜欢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它的确是一只甲虫了，但他的人性却渐渐苏醒过来，他不仅保留了人的接受能力和思维能力，甚至在虫的外形下，对家人依然温情脉脉，幻想：“下次打开门时，他就要像过去一样挑起了一家的重担。”相反，家人却非人地厌弃他，憎恶他。在作品中他（它）的人性与物性始终发生着冲突，当身为人却早已物化，失去人形却又人性复苏。
 卡夫卡这位生活在布拉格的讲德语的不入教的犹太作家，以其亲身经历，以他阴郁敏锐的目光直视异化人的超验世界，用忠实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描写，绝对虚幻的真实来描绘了一个个真实的梦魇，将这个虚幻的现实撕了个支离破碎，将社会的阴暗现实剥去虚幻的外衣放在放大镜下，迫使人们正视这一切夸大的丑恶，让每一个人都看到一个真实的异化世界，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参考文献：
朱维之 赵澧主编：《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2月第13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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