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祥子”悲剧命运
 一、祥子个人主义奋斗者的悲剧
   《骆驼祥子》是以祥子性格变化为线索，通过祥子个人生活的悲惨遭遇，真实地描写了旧中国北京城里一个人力车夫的悲惨命运和遭遇。描写了祥子从一个要强体面的高等车夫，沦落为个人主义末路鬼的过程。祥子的堕落，即是生活悲剧，也是精神悲剧。作者描写一个“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伟大的、健壮的祥子”几经折磨，最后竟成为一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祥子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更跑到城里来。他只所以能在城里站住脚，是他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和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了。不久他就看上了拉车这一行业，他认为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于是他当上了人力车夫。他曾是一个正直的，热爱生活的劳动者。小说通过对他外形的描写，对他拉车的形象的刻画，都体现了他正直善良的品格，小说用的大量篇幅描写祥子美好的内心世界，当他在曹府拉车，不小心翻了车，车给撞坏了，主人也给摔伤了。他引咎辞职，情愿把工钱退还主人作为赔偿，体现了祥子的责任心和荣誉感。祥子在一个严冬之夜，拉曹先生去看电影。自己坐在茶馆里等，忽然车夫老马走近来，由于又冻又饿，一进来就晕过去了。当大家都在热心扶起拉马时，祥子买来十个羊肉包子，双手送到老车夫面前，叫他们祖孙俩吃。看着祖孙俩吃，祥子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同时也倾注着对苦难的伙伴真诚的关切和深沉的同情。可见，祥子的心地是多么的正直善良。“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然而，这个在地狱里都会是个好鬼的祥子，在人间却没能够始终成个好人。祥子在众多的、沉重的打击下，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掏坏、他打架，他占便宜。”他变得肮脏，委琐了。论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业游民，成为地地道道的“下三滥。”祥子性格的前后变化主要是祥子堕落的原因。
    祥子的变化最主要的是生活态度的改变，他任从命运的安排，“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祥子被剥夺掉的，不仅仅是车子，钱，还有劳动者的美德，奋发向上的意志。在这里，美好的东西的毁坏不仅仅是表现为一个品格高尚的英雄在肉体上的死亡，而是人物在精神上的毁灭。祥子想通过个人努力，争取的不过是“独立、自由”生存下去的权利。然而如此平常的愿望，也难于实现。他开始自暴自弃，得过且过，日渐堕落，这不仅是生活的摧残，也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摧残。
 二、祥子是社会环境造成的悲剧
    祥子的悲剧是“没有公道的世界”造成的。他与社会的各种关系决定的。可以说祥子的失败和堕落是历史的必然，而作品是由祥子“这个”车夫一连串偶然事件无情地表现出来。
    祥子进城后唯一的愿望就是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买车，过自食其力，独立自主的生活。他以顽强的毅力，拼死拼活，“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挣出一辆车，这“是他的一切挣扎一切困苦的总结与报酬，相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但祥子“生不逢时”，当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车不久，就遇上了军阀混战，当他冒险从新街口往清华拉座时，在西直门外被大兵抢去车，他用三四年血汗滴出的车化为泡影。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他悲愤地喊出来：“凭什么？”“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但是他还不能理解灾难的根源是军阀混战。当他咬紧牙，苦熬岁月，再次攒钱准备买车时，却又遭孙侦探的抢劫，祥子愤怒，他对孙侦探喊：“我招谁惹谁了？！”孙侦探摇了摇头告诉他：“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这看上去是受曹先生的连累，“碰巧了”，然而正式这样的“偶然碰巧”，显示了祥子悲剧命运的必然：“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打击。”孙侦探顺手牵羊诈骗了祥子，威胁祥子“把你杀了象抹个臭虫！”这个事件本身反映了祥子实际的生活处境。
    祥子生活的是一个冰冷残酷的黑暗社会。上到大军阀，下到小士兵，无不扮演着吸血鬼的角色。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残酷。祥子作为千百万劳动者中的一员，注定要受到欺侮 ，压榨和剥削。祥子的悲剧在于病态的城市文明对人性的伤害，他必然要成这个社会的无辜牺牲品，他也就 只能抱怨这个黑暗的社会了。
 三、祥子的爱情悲剧
    造成祥子悲剧命运最主要的原因是祥子同虎妞的婚姻，他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接受这种强加于他的关系，想方设法避开她。虽然比起大兵和特务，虎妞没有可以任意置他于死地的权利；但她设下的圈套使他有苦难说，他的作为男子汉的责任感又使他不能当她困难的时候把她抛在一边，走投无路使他不能不回到她的身边，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无法摆脱虎妞的纠缠。他把接受虎妞的安排，看作是“投降”。他无能为力。“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这时腐蚀了他的生活意志，奋发向上的愿望，进而自甘堕落，起了比以前几次打击更为严重的作用。
    可以说祥子同虎妞的结合是促进祥子悲剧命运的重要因素。他与虎妞的结合是被动的。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一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而且他认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是正大光明的！”但是，在他丢车之后，在懊恼的心情下，受了虎妞的“诱骗”之后，他只好随着虎妞的指使转了。他与虎妞在大杂院结婚，带有悲喜剧色彩。这种结合包含着复杂的意义。从虎妞一方面讲。她的出走带有争取婚姻自主的意味，因为刘四爷为了车厂的私利，硬是不愿意他出嫁，这本身不单带有封建家长制的残酷性，而且带有资本主义剥削的贪婪性。虎妞不甘心于守这种“女儿寡”，起来同刘四爷果决地、大胆地“摊牌”，她这种为了自己的幸福敢于赴汤蹈火的精神和做法，使人同情；她泼辣爽快，对于祥子也还是颇有真挚的感情的。无论如何，她抛弃了父亲的车厂和富裕的生活，到代表着贫穷和愚昧的大杂院来，这本身说明虎妞的确是蛮野、刁怪得“可怕”，却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尽管她同祥子所处的地位不同，因而所受刘四爷的剥削也不同，但同受剥削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另外虎妞作为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女儿，不可避免地带有她所从属的阶级的鲜明烙印。她对待祥子，真挚的情感有之，肆意玩弄的打算也有之。这是一种剥削阶级意识的反映。应该说，在同虎妞的关系上，从祥子一面来说，同虎妞在一起他所感受的主要的不是幸福。新婚晚上，他惶惑、疑惧：“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儿；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地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停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有办法逃脱。”而实际上，更可怕的是虎妞力图用剥削阶级的那一套限制他。这才是障碍他成为一个自由车夫的根本的东西。在虎妞心中，父亲刘四爷“凭心路吃饭”才是最好的生活，而拉车挣钱是“卑贱”的，她说：“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了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生活理想的分歧，再加上祥子因为贫穷而必须仰仗虎妞的经济来源，对一个希望按照自己的愿望，正直地生活的人来说，这是难于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的一种屈辱。祥子曾经愤恨地想：“自己的车，自己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天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它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虎妞的打算和祥子的打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虎妞的意思"是当了这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而祥子则认为，这样做不行。他深知，从别人手里接钱，“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拿自己再当个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做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跟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在网里。吃人家的粮食，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所以，他否定了这条路：“我不愿闲着！”“我爱拉车！”这是一个劳动者的自尊和骨气，祥子在奋斗中所以生气勃勃，同他有这种坚定的生活信念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在同虎妞结合以后，他感到这种独立自由生活的愿望和信念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虎妞认为祥子的一切应该由她来摆布，道理很简单：“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祥子是看重实际的，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虎妞不单在经济上控制了祥子，而且在精神上控制了祥子，致使祥子痛苦地喊到：“要了她，便没了他。”他想做个独立和自由的车夫的梦想是越来越渺茫了。他最终被爱情推到了崩溃的边渊。
 四、祥子个人悲剧的结局
    祥子对生活的彻底绝望是在知道了小福子自杀以后。虎妞难产而死，不但使他在经济上破了产，而且大大消损了他生活的勇气。如果说他心中还闪着一丝生活的光亮，那就是他还希望同深情地期待着他的小福子结合，“重整旗鼓”，然而这样一点希望的火花也熄灭了，小福子自杀了。他生活的信念也熄灭了。他坐在小福子的坟头，痛苦地、不情愿地看清了这一事实：“他是要强的，小福子也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做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祥子在苦难而又冷酷的生活面前终于底下了头，成为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祥子彻底堕落了，他的“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一个多月不剃 一回。”“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糊糊的往下坠，坠下那无底的深渊。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摘去了。”最后，脏病使他不能再拉车了，只能在人们红白喜事时替人家做些零活，混饭吃。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是这样地形同“走兽”了。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海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旗号发令的锣声。他便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像做着个梦，又像思索着点高深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也没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了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自己来，埋起这坠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态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这就是祥子悲剧的结局。这样的艺术描写既符合生活逻辑，也符合祥子性格发展，“因为以前卖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正如作者所说：“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在旧社会那样的条件和环境里，祥子也只能有这样的结局。祥子通过个人努力却遭到失败，对于祥子的坠落，老舍沉痛地写到：“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拨出来，可是到现在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那么，是谁的过错那？这是社会的罪恶。作者通过祥子的毁灭，批判了市民文化对祥子的精神侵袭。这是对旧社会摧残和腐蚀人们的心灵，把人变成鬼的罪恶的强烈控诉，也是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深切同情。同时祥子的坠落也唤起了读者的感情，他们不是嫌恶，而是悲愤。
    作家这样的艺术描写，也强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这就是祥子的个人奋斗的道路必定要失败。老马曾经用自己的体验，向祥子指出独自混好只是个梦想：“你想独自混好吗？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 呢？……我算明白了，干苦活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吗？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小孩子逮住，用线栓住，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他们！你说是不是？”这个比喻，朦胧的表达了集体力量才能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状的思想。穷人要翻身解放，就必须把剥削阶级彻底推翻。当然，老舍当时并不是一阶级论者，但作品的客观效果达到了这个思想高度。而作为个体劳动者的生活和劳动方法，决定了他必然选择个人奋斗的途径，由于阶级的局限性，也不可能找到使自己摆脱苦难的正确道路。老舍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了这一阶层劳动者的命运，他称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符合历史的实质，也隐含着作家的倾向，这种倾向熔铸在对祥子坠落结局的整个艺术描写中。
    在《骆驼祥子》这部作品中流过泪，淌过血。是一部血和泪交织成的真实的写照。在这部作品中阶级与阶级的对立与压迫，不是表现在政治上的迫害和经济上的剥削，而是表现为人物身心的摧残和折磨。无论是人性，仰或是爱情都在这“吃人”的世界里被扭曲，被异化，劳苦人民相行尸走肉般活着。作品所展示的不仅是个人的悲剧命运，而是那个时代整个下层贫民的悲剧命运。5、石兴泽，关纪新：《骆驼祥子》导读，中华书局，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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