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鲁迅小说中觉醒的知识分子

 在鲁迅的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可以清楚地分为新旧两种类型，作为初步觉醒的知识分子，他们摆脱了皇权思想的影响和科举制度的笼络，走了一条与其父祖辈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从而也就避免了那些受封建思想和封建教育毒害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不幸。如果说旧知识分子的不幸表现了旧中国及封建文化的衰亡，代表了传统的死亡，那么新知识分子的不幸则是表明了衰败的中华民族并没有获得新生。本文就以这些人物为典型对鲁迅小说中觉醒的知识分子形象作些粗浅的论述。
一、觉醒中的知识分子性格各异
 鲁迅小说中觉醒的知识分子性格各异，但都是封建制度的叛逆者，他们的灵魂和心路历程展示了清王朝衰亡、旧民主主义革命失败；新民主主义革命发生这一历史阶段知识分子挣扎、沉沦的历史。
 《狂人日记》中，鲁迅用错位的表现手法，虚实结合，一方面“狂人”是患迫害狂症的精神病人，具有迫害狂症的特征。另一方面，他的疯话中，又体现了具有清醒的启蒙者、勇猛的反封建战士的特征。“狂人”特有的心理特征就是恐惧、敏感、多疑。因为“狂人”恐惧，所以，路上行人交头接耳的议论，赵贵翁奇怪的眼色，脸色铁青的小孩子，青面獠牙人的笑，白厉厉的牙齿，这一切都让“狂人”感觉他们要吃“我”，而“狂人”与社会环境的不可调和，正是觉醒的知识分子在思想上同封建家庭制度和礼教的根本对立，揭示出“吃人”的普遍性。“狂人”敏感使他洞察事物的微末，多疑使他产生联想。深刻而准确地揭露了封建卫道者的阶级本性。面对几千年来延续至今的“吃人”历史，“狂人”反复呼喊“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的，……”。这似狂非狂的语言，正是一代觉醒的知识分子的叛逆和反抗的体现。然而小说的思想深刻性不仅仅在于发现“吃人”及表现“狂人”的觉醒和叛逆，还在于向我们展示了觉醒者的孤独和看客的麻木，更在于先躯者救群众反被害，那些被损害的下层人民，也都露出可怕的吃人的凶光，“我”也成了“吃人”家族一员的悲凉和绝望，被“吃”者被人“吃”，也“吃”人。从这个层面上讲，鲁迅正是通过“狂人”被迫害致狂而被“吃”的悲剧，反映了当时觉醒的知识分子共同的命运。
 《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本来是精悍敏捷之人，曾经追求个性解放，寻找中国出路，青年时曾“到城隍庙里去拔神像的胡子”，而且喜欢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为资产阶级革命摇旗呐喊，是一个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自我意识的先觉者。然而时代条件的局限使他的进步意识终究敌不过封建意识，辛亥革命后，多年的辗转流离和生活的打击使他意志慢慢消沉下去，青年时代的理想也化为乌有，终至沦为一个行动迟缓、颓废消沉的庸人，只是模模糊糊、敷敷衍衍地过日子，随波逐流地做些无聊的事情，以满足别人和抚慰自己。吕纬甫把自己喻为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处的蜂子或蝇子，自叹可怜。他为生计早已放弃了ABCD和算学，教上了《诗经》、《孟子》、乃至《女儿经》，无论干什么事都随随便便，常对生活抱“刹那主义”的态度，感到一切都空虚无聊，常独身上酒楼，沉浸在孤苦愤闷的痛苦里。
 《孤独者》中魏连殳原是一位“出外游学的学生”，是“吃洋教”的新党，做中学学堂的历史教员，时常“发些没有顾及的言论”，是一个封建制度的判逆者。他对社会、他人时时筑起一堵墙，独来独往，沉浸在一个非常封闭古怪的自我天地中。他一生热爱的祖母去世后，族人为了制服他，“商定了三个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做法事。总而言之，一切照旧。”魏连殳在形式上服从了，但思想上并未屈服。这冲突主要表现为“哭”，整个“送殓”过程中，魏连殳没哭，直至即将结束，大家怏怏走散时，他才像一正受伤的狼嗥叫在深夜的旷野，惨伤时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不是对死者的哀哭，而是魏连殳在黑暗中孤独悲愤地呼喊。当他向虚伪的社会“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时，于是被攻击、遭辞退，接着是长久的失业，生活的贫困和精神的凄凉，使他抛弃了理想，作了杜师长的顾问。虽然生活阔起来了，但心境抑郁不展，最后死了，他到死都在显示自己与这世界和世人的绝不相容，势不两立。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高潮时，吕纬甫、魏连殳们是觉醒了的先锋；在革命落潮时，面对无际的黑暗，他们想有所作为而不能时，就由积极反抗变为消极颓唐，其悲惨命运就不可避免了。吕纬甫、魏连殳正是革命落潮时这类知识分子共同的道路和命运的艺术概括。
 吕纬甫、魏连殳们是觉醒了的先锋；在革命落潮时，面对无际的黑暗，他们想有所作为而不能时，就由积极反抗变为消极颓唐，终于被封建黑暗势力打挎、压碎。吕纬甫、魏连殳正是革命落潮时这类知识分子共同的道路和命运的艺术概括。
 《伤逝》中的涓生、子君是“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出现代表了历经时代洗礼的“新知识分子”形象，是对封建思想、封建道德进行反抗的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充满朝气和叛逆精神的进步青年。子君，作为“五四”时期的新女性，她对封建势力的反抗，她的大胆和坚决的性格，她对自由的追求，对爱情的忠贞，尽管周围的人对她讥笑，她却是大无畏的，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的坚决呼声来争取个性解放、婚姻自由。涓生在开始也真正是全身心地爱子君，他们一起“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说明他们的思想有着共同的基础。涓生和子君凭借“五四”时期个性解放思想冲破家庭束缚，建立起“幸福”的同居生活。当他们一味沉溺在“安宁和幸福”时，失去了继续追求和奋斗的目标，这使他们的爱情变得空虚和庸俗。涓生和子君产生了感情上的分裂，最后宣布“我已经不爱你了！”子君不得不回到农村的旧家庭中，不久便抑郁而死，而涓生也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和彷徨之中，虽然觉得新的生路很多，但不知跨进哪里去，无力开始新的生活。
 鲁迅先生从改造社会和探索人民革命力量的角度去描绘这些觉醒的知识分子，形成了觉醒的叛逆者、颓唐的彷徨者，个人幸福“幻想”的失败者三代知识分子悲剧形象，这一幕幕理应引起我们深深思索：为什么他们所处时代不同，生活道路各异，却又都遭遇了惨痛的不幸呢？
二、知识分子的命运是同时代紧密相连的
 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是特定社会的产物，他们的悲剧命运是由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以及知识分子的自身弱点所造成的。
 从客观环境方面来说，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批或多或少接受过西方现代思想因而有所沉醒的人，他们显得生不逢时。人是社会的产物，人的存在是由各种多样的社会关系决定的，必定要受到环境的制约。但是中国现代历史上这类新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却与他们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情感表达方式在周围人的眼里都显得极其怪异，更为社会上一般人所排斥。在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知识分子与一般平民本来就是互相隔绝的两个阶层，这样，新旧文化所造成的隔阂叠加在了一起，使知识分子与平民实际上隔了两层。狂人形象的出现也就合乎事理了。
 觉醒知识分子往往以启蒙者自居的，使命感本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因此一旦觉醒，他们便以启蒙大众拯救国家为己任。他们既发出了个性解放的强烈呼声，追求独立的自我人格，产生变革社会、改造国民性的启蒙精神，又不得不因封建势力的强大和历史条件的不成熟而屈服于现实。他们不但对别人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甚至憎恶自己，也憎恶所有的人。魏连殳变得害怕见所有人，进自己的房间是“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吕纬甫也说过“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之类的话。魏连殳们由完整走向分裂，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展示了自己的悲剧人生。
  “五四”运动掀起了一场更大规模的反帝反封建革命。随着这场革命兴起的个性解放、爱情至上的思想流行于青年之中。但由于缺乏更开阔的眼界和更先进的理想——重建经济基础，他们的理想终归幻灭，知识分子轰轰烈烈的个性解放运动以一场悲剧性的结局告终，留给人们的仍然是子君与涓生这样两个悲剧人物形象。
 鲁迅先生通过对三个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命运的生动描绘，使我们看到个人命运是同时代紧密相关的，他们都是时代的产儿，知识分子的悲剧也就是时代悲剧的写照。
三、鲁迅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是反映一个时代的现实
 首先，他们展示了整整一个时代。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与其生活的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遭遇和命运必然反映他所处的社会和时代。鲁迅小说中觉醒的知识分子，从狂人吕纬甫、魏连殳到涓生、子君，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深深带着辛亥革命前后到五四运动时期中国社会的印痕。从中国近代发展史来看，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寻找强国富民之路。从魏源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到后来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以及辛亥革命和“民国”的建立，中国都没有强大起来。当狂人们为被救者流血牺牲时，他们的行动得不到呼应，被看作“疯子”，先觉者的孤独和挫折反映了思想启蒙的艰难。因此狂人的觉醒是时代的觉醒，而狂人被“吃”也是时代的悲剧，由此可以照见当时社会生活的情形。吕纬甫和魏连殳更是如此，他们的民主思想和反抗要求，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的传播。我们看到，象吕纬甫、魏连殳这样一批知识分子是怎样具体受到新思潮的影响。他们本来是应该推动中国社会向前迈进一步的。遗憾的是由于封建力量的顽固，也由于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实际是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局限性），中国社会经历了一次小小地震后又一切恢复了原样。吕纬甫的颓唐，魏连殳的死亡，都生动地反映了当时新旧思想斗争的激烈和严酷。至于子君和涓生，通过他们，可以看到五四时期年轻一代和封建势力的斗争，可以看到当时的社会是怎样从各个方面把罪恶的手伸向它的叛逆者，以便最后使他们失败、屈服。今天我们读这样的作品，犹如身临其境，不但主人公的痛楚使我们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认清了一个社会，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近代中国的历史，认识新旧民主革命交接时期的中国社会。
 其次，作品告诉读者，不容知识分子的社会是没落的社会，折磨和摧残知识最厉害的是封建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他的上升阶段，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在最大限度地剥削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同时，也给劳动者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以便劳动生产得以继续和发展。在封建主义统治下，知识分子即脑力劳动者几乎不可能有正常的生活，这样一来，封建社会的生产力也就得不到发展，长期陷于停滞状态，而社会也日趋没落。鲁迅当时写小说，着意刻划知识分子形象，表现他们的不幸遭遇和生活，是否也作过这样的分析，今日不敢断言，但从他当时对封建社会的憎恶和深刻认识，从他反封建的斗争精神看，他是不可能不认识到这一点的。而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更是通过人物形象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点。
 第三，形象表明，知识分子要获得自由解放，要把个人命运和历史使命结合起来，还要不断战胜自己思想上的旧意识的残余和性格上的弱点。吕纬甫显得那样的形只影单，魏连殳则更是名副其实的“孤独者”。子君和涓生也是靠个人的力量苦撑苦战，最后劳燕分飞。另外，在充满民族压迫和阶段压迫的旧中国，知识分子由于有文化，比较敏感，往往首先觉悟，对社会的弊端认识深刻一些，改造社会的愿望很迫切，吕纬甫、魏连殳、子君、涓生这些知识分子在辛亥革命和五四时期个人反抗失败后的不同表现，正是反映了“虚空”和“动摇”的性格弱点，而这正是造成他们悲剧的原因之一，知识分子要有出路，就要觉醒，不但要有勇气和外界黑暗势力作斗争，而且要战胜自身的弱点，否则将无力战胜黑暗腐朽势力的阻挠和打击。
 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主要是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来反映社会现实，一切文学都离不开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高尔基曾经建议把文学叫做“人学”。作家塑造人物，刻划人物的性格和内心活动，都表现作家的思想感情和美学观点，更主要地，也反映作家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评价。正因此，一篇（或一部）作品写什么人物和怎么写，作家都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经过仔细的考察和精心的选择，赋予了丰富的思想含义，而读者也正是从作品塑造的艺术形象受到感染，获得深刻的认识。鲁迅小说中觉醒的知识分子都刻划得深刻生动，有相当的典型性，同样也有着深远而又耐人寻思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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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刘家鸣：《鲁迅小说的艺术》，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
2、南开大学中文系鲁迅研究室：《鲁迅创作艺术谈》，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3、中国社会科学院鲁迅研究室：《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
4、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5、林科吉：《谈<呐喊>（彷徨）中的觉醒形象及其意义》，雁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7卷第4期
6、陆衡：《试论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病态描写》，广西师院学报，2001年，第22卷第1期
7、王坚：《反抗与挣扎的痛苦灵魂---论鲁迅小说中的启蒙知识分子形象》，安徽大学学报，2005年第18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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