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宝玉和他的爱情婚姻悲剧

    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悲剧是《红楼梦》里面的中心故事，是贯穿全书的主要线索。作者主要通过描写社会环境来表现贾宝玉的恋爱婚姻悲剧。这个悲剧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恋爱关系悲剧；一个方面是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姻关系悲剧。作者从这两个方面来挖掘悲剧的根源：一是从主人公的思想性格方面来挖掘；二是从客观的社会环境来挖掘。
 贾宝玉在性格上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特点。贾宝玉是封建社会中的公子哥儿，却能平等待人。他同情封建社会中地位卑贱的人，看不起封建社会中的男性。他尊重丫鬟，讨厌士大夫。在阶级斗争的环境中，他总是站在被压迫者的一边。他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浊臭逼人！”在和丫鬟相处中，他不摆主子架子，以伺候丫鬟为乐事。他这种思想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封建秩序，否定了封建等级观点。
 贾宝玉性格上的另一特点是不肯遵守封建制度的一般规矩。他不乐意与士大夫往来，把怡红院的门关起来与外界隔离起来成为一个独立世界。他反对读四书五经，不愿考科举，不遵守封建社会秩序，能够平等待人。在二百多年前，他是一个进步分子，一个新的典型人物。
 贾宝玉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呢？这与他周围的环境不无关系。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自幼受祖母溺爱，未受到正统的封建主义教育。在贾府中，贾母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连贾政对儿子的教育权都被老祖宗给剥夺了。这表现在宝玉挨打后，贾母对贾政的训斥。结果反倒让贾政自己叩头认错，表示“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宝玉就这样在贾母的极端关心爱护下，未能接受正常的封建教育，产生了民主主义的思想。产生贾宝玉性格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周围的许多丫鬟对他的影响。生活在贾宝玉身边的丫鬟大都是普通劳动人民的女儿，家境一般都不太好。如袭人，就是城市贫民的女儿，家里穷，没有饭吃，几两银子卖给了贾家。又如晴雯，连她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是赖大家买来作为礼物送给贾母的。还有一种丫头属于“家生子儿”，是贾家世世代代的奴才。如鸳鸯，她的父母都是贾家的奴才。这些丫鬟身世悲惨，都处于被奴役的地位，生命毫无保障，命运不可捉摸。贾宝玉生活在她们中间，思想上受到她们的影响。他爱护她们，赞美她们，尊重她们，同情她们，与她们平等相处。
 在《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性格是不断发展的。他生活在一个极端端腐朽而又富贵的封建大家庭里，不可能一点恶习都没有。他在具有进步思想的同时，还具有很多坏思想和坏习惯。如他和袭人曾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后来经过斗争，他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以后在男女关系上很严肃。另外，贾宝玉也曾打骂过丫鬟，但后来对丫鬟很体贴关心。还有就是他不喜欢结过婚的女子，讨厌老婆子。这些都是他性格方面不足的地方。
 贾宝玉虽然具有民主主义的思想，但他摆脱不了周围的环境，摆脱不了封建思想体系对他的束缚。没有力量反对作为封建政治统治的君权和亲权。对于封建家长他只能逃避，不能公然与封建势力对抗。这是历史的局限，更是阶级的局限，也是造成《红楼梦》悲剧的原因之一。
 我们来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贾宝玉为什么选择林黛玉而不选择薛宝钗，这得从林黛玉的身世、性格说起。林黛玉出身于一个门第不高，社会地位较贾府低的没落贵族家庭。林黛玉十一岁进入权势显赫的贾府。因林黛玉平时娇生惯养，刚进入贾府时紧张得不敢多说一句话，惟恐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让外祖母家人瞧不起。黛玉进入贾府后，上下人都在掂她的份量，而她的自尊心很强。在贾府里，贾母是她唯一的亲人。在父亲死后，她就成了一个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孤女，社会地位下降到最低层。在贾府中林黛玉全仗着外婆的保护过着小姐生活。想到香菱的命运，林黛玉就产生满腹忧愁。加上自己所处的封建政治势力的肮脏、污秽和威胁，因此造成她脾气大，脾气坏的性格。
 在《红楼梦》中，作者安排了一个“葬花”的情节，来突出林黛玉的性格。林黛玉由落花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花就像自己的纯洁美丽，而自己所处的环境像污泥一样的肮脏，花谢了终究要落到污泥里去，所以怜花就是自怜，葬花就是自爱。写葬花就是为了突出描写林黛玉的性格。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相爱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们是建立在互相了解和思想一致的基础之上。他俩幼年在一起长大，在长期的生活之中培养了彼此深厚的感情。他俩起初并未谈恋爱，有的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表兄妹之间的亲密感情。在长期的相处中，林黛玉发现她和宝玉的思想有共同之处。宝玉尊重女性，所以黛玉不感到他下流、肮脏、污秽，然后发展到初恋。后来在两人同读《西厢记》和听《牡丹亭》时，彼此感情得到进一步加深。林黛玉虽心里意识到这一点，但嘴上却不承认。在她的思想深处还存在着封建意识。尽管这样，他俩的爱情仍然发展到热恋阶段。
 贾宝玉同林黛玉爱情的成熟阶段，也是贾宝玉思想的成熟阶段。《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为标志。这一回开始写史湘云受了薛宝钗的影响，也来规劝宝玉，要他别老在女孩子队里鬼混，“也该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宝玉听了立刻说：“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腌臢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闹得史湘云下不了台。我们知道贾宝玉平时最尊重和体贴女孩子，可是在这种关键问题上，他却毫不留情。下面袭人接着说：“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顿时羞得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得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宝玉接着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活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些话刚好被黛玉无意中在门外听着，心里又惊又喜，又悲又叹，不好意思进来。接着宝玉出门，赶上黛玉，倾诉肺腑。这时，他们的爱情达到了白热的地步。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发展过程，也是他们思想成熟的过程。在青梅竹马时期，他们不断地进行争吵。贾宝玉存在着见一个爱一个的劣根性，对林黛玉有不尊重的表现。所以林黛玉最初对贾宝玉的感情存在怀疑心理。他们的矛盾突出表现在热恋时期。在恋爱中，贾宝玉的思想有着明显的发展过程，这也是他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发展。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他逐渐认识到林黛玉才是自己的知己。因为薛宝钗常常劝他追求功名利禄，而“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这是贾宝玉思想的成熟，也是林黛玉思想的成熟。由此可见，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思想认识一致的基础之上。在《红楼梦》以前的小说、戏曲文学中，几乎没有看到过一部以思想为基础的描写爱情的作品。《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基础主要是郎才女貌，一见钟情。林黛玉的相貌固然长得美，但比起薛宝钗的美貌来说还是逊色一点。从脾气来说，林黛玉脾气别扭，身体娇弱，不及薛宝钗明白事理。但贾宝玉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林妹妹”？因为林黛玉与他的思想一致。林黛玉身世孤苦，一无所有，这是让贾宝玉同情的客观处境；林黛玉心灵纯洁，这也是让贾宝玉爱慕的地方。总之，林黛玉身上集中了使贾宝玉感动、同情和爱护的女孩子们的客观要点和主观要点。因此，他们的爱情坚贞不移，生死相依。
 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有的读者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既然贾宝玉和林黛玉那么相爱，那他们为什么不出逃私奔，还要接爱封建家长对他们的婚姻进行安排。这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始终受到封建主义思想体系的束缚。首先从贾宝玉来说，贾宝玉的腐朽富贵生活是贾母给他的，离开了贾母他无法生活，这就造成了一个可悲的事实：贾宝玉所反对的，正是他所要依靠其生存的势力。因此，贾宝玉的斗争是非常软弱的，他只能陶醉于佛法中，以虚无主义来宽慰自己。再来看林黛玉，她的头脑中存在严重的封建思想。在与贾宝玉的恋爱中，她实际在和贾宝玉谈恋爱，可口中决不承认。贾宝玉一说我们在相爱，她立刻生气，沉下脸来斥责贾宝玉。另外，她的身世飘零，生活无定，她的小姐生活主要依赖于外婆。在她的思想意识里存在着浓厚的封建小姐自尊自贵意识。这就是造成贾、林爱情悲剧的思想原因。
 我们再来看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关系。在二十二回以前，作者写薛宝钗老是跟着宝玉转，每当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时，总是紧跟着“宝姑娘来了”。《红楼梦》在书中提到贾、薛两人有“金玉良缘”之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经常为了这种说法反复争吵。从二十二回起，情况发生了变化，贾母喜爱薛宝钗的“稳重和平”，要给她过生日。这个生日不是普通的生日，贾母开始相中薛宝钗。这时，薛不再老是跟着宝玉转，而是有意识地讨贾母等人的喜爱。如贾母要她点菜，她就点老太太爱吃的甜食，要她点戏，她就点老太太喜欢的热闹吉利的戏。二十八回以后，薛宝钗已得到了大家对她的认可。元春送贾宝玉和薛宝钗相同的礼物，已暗示着他俩订婚的意思。在二十八回前，薛宝钗从来未批评过贾宝玉，从这时起，她已认识到婚姻已内定，了解到自己的有利地位，她就无所顾忌地开始批评贾宝玉，倒向封建主义的怀抱。再发展，她不仅让家长喜欢她，更让全家都喜欢她这个未来的宝二奶奶。薛宝钗是一个实利主义者，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就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不干。可是薛宝钗虽然在环境方面取得了胜利，但贾宝玉就是不喜欢她。薛宝钗跟封建统治势力越处得好，越让贾宝玉离她更远。
 最后，封建家长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为贾宝玉作出了选择。选中薛宝钗，不要林黛玉。可是，作为最高权威的贾母又犹豫不决，一直拖着，不肯公开宣布。贾母是一个极端的利已主义者，她只考虑自己的享乐，不大考虑别人。在贾宝玉的爱情和婚姻之间，她不得不考虑自己非常疼爱的孙子宝玉的想法。贾母深通世故，经验丰富，通过多年的观察，她知道贾宝玉最钟情于林黛玉。尤其是通过紫鹃试宝玉一节，宝玉一听黛玉要回苏州去，立刻就发疯了。这使得贾母心中更加有数。宝玉不能没有林妹妹，他们的关系坚固无比。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设想贾母唯一宠爱的宝玉婚姻生活不幸福，而她仍能保持自己的享乐生活。再说林黛玉是她的亲外孙女。于是表现了举棋不定：按她的想法就是要薛宝钗做她的孙媳妇。但考虑到宝玉的感情，她又不敢马上决定。于是就出现了僵持的局面：家长不愿意放薛宝钗，贾宝玉不愿意放林黛玉。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力量坚持不下，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这种现象很有社会意义。
 从四十回起，作者用很多的笔墨写了一系列的故事情节和场面来反映和刻画环境。把家长不能解决的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交给社会环境来取舍。总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写贾家经济的枯竭。贾家的经济状况，原来就已经不宽裕了，奢侈挥霍，收入少，支出多，到这时更加急转直下，几乎无法维持下去。如王熙凤病了，要吃人参，东寻西找，拿出来的不是参须，就是年久失效的坏参。这个情节提示了贾家经济上的困难情况。这方面，薛宝钗很老道。她说临时到外面买人参容易碰上假货，建议通过她家店铺的内部关系去买。在这些方面，薛宝钗深得贾家的欢心。贾家的经济枯竭，方显出薛家的富有。这时薛宝钗追求贾宝玉的是一种政治行为（获得高贵的社会地位），而贾家看中薛宝钗的也是一种政治行为——是解决经济困难，维持门面。
 第二，写各方面矛盾的爆发。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矛盾是始终存在的。到这时，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也越来越显著，越来越突出了。按照封建社会的规矩，应该是长子掌权，长媳管家。就贾家说，应该是贾赦掌权，邢夫人管家。可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贾母不喜欢老大，偏爱老二贾政，就叫王夫人掌管家务。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妇，本来不该掌权，可是由于贾母偏爱，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就接过了管家大权。《红楼梦》里关系非常复杂，母子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都存在着矛盾。傻大姐拾了个绣春囊交给邢夫人，邢夫人借此打击报复王夫人。王夫人借此大张旗鼓搜检大观园，并且特意让王善保家的参加，因为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叫她去检查，等于是请邢夫人自己去检查。这种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本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矛头直指被压迫者——那些当丫头的女孩子。司棋牺牲了，晴雯也牺牲了，四儿、芳官等人一个个被赶出大观园。接着作者写到当这些当家人不在家时，丫头们起来挣扎反抗，大观园里到处打架，吵翻了天。这时王熙凤的权力垮了下来，弄得王熙凤得了病。这个病主要是政治病——维持不住统治地位。于是乎有探春理家，薛宝钗在旁边帮忙。让薛宝钗来帮忙家长的意图已是非常清楚了。由于内部各种矛盾爆发，封建统治地位不能维持了。那么由谁来代替王熙凤管理这个大家。靠林黛玉是不行的，只有薛宝钗能行。于是，选择谁的问题，最后不能不落在薛宝钗的身上。
 第三个问题，是贾宝玉走什么路的问题。在贾家经济衰败，政治地位逐渐丧失时期，后继无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贾宝玉。要他走封建主义的道路，才能维持贾家的门第。但是，什么人可以帮助贾宝玉走封建主义道路？只有薛宝钗才有可能扶持贾宝玉走上封建主义的道路。林黛玉是依靠不住的。
 以上三个环境问题很直观地说明了为什么非选择薛宝钗不可。作者没有把贾宝玉和林黛玉恋爱悲剧的根源，简单化地看成决定于家长个人的好恶。封建家长有他的个人意图，但不能决定，最后决定的是具体的形势。贾家经济枯竭了，统治不能维持，后续无人。薛家有钱，薛宝钗能代替王熙凤，又能帮助贾宝玉走上封建主义道路。因此，贾、林的恋爱悲剧根源，是由封建统治阶级的客观形势决定的。这样来认识，这部作品的社会意义就非常大。再看通过环境描写揭示出来的统治阶级的一系列问题，包括道德品质的败坏堕落，这些问题都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而是长时期形成的，它不是普通感冒、头疼发烧，而是已经病入膏肓。通过这些描写，把封建主义制度的罪恶和衰朽全部显现出来了。
 贾宝玉在和薛宝钗成婚后离家出走，这个结局说明在贾宝玉身上已经形成新生的民主主义力量。这种力量虽然薄弱，但已经压不死，打不垮。你让我走封建主义道路我偏不走，你要我娶薛宝钗我就是不干，你不让我和林妹妹结合，我就跑。这一跑造成了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婚姻悲剧。宝钗也是封建主义的牺牲品。这体现了封建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斗争。
 恋爱婚姻问题作为个人问题本无多大意义，可是《红楼梦》不同于任何一部以爱情婚姻问题为主题的作品，它联系到整个社会和社会制度，鲜明地表现了被压迫阶级和统治阶级的尖锐矛盾，揭露了腐朽的封建制度日趋衰亡的必然趋势，歌颂了虽然幼稚但是不可战胜的新生力量。作品的伟大，在于作者提出了如此重大的问题。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从他自己的生活经历里面敏锐地感受到封建时代的窒息气氛，深刻体验到社会统治势力的罪恶，通过他天才地创造的以贾宝玉为主人翁的巨著，对封建主义社会提出了控诉和诅咒，同时描绘了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理想，这和当时广大被压迫人民内心的苦痛状态和热切要求完全相通。
 
 
 
 参考文献：
 曹雪芹   高  鄂 ：《红楼梦》 ， 三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2版。
 马瑞芳   左振坤： 《名家解读红楼梦人物形象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13—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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