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岔道上徘徊与选择
——从高加林到孙少平

 路遥，一位从黄土地走出来的农民作家，在他的小说里浸透着作家对古老的黄土高原上生活的中国农民深深的关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中国文坛逐渐笼罩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时候，路遥却独辟蹊径，写出了关注现实农村青年命运和发展的中篇力作——《人生》；他毅然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构思和创作了全景式地表现当代城乡社会生活，展示普通人命运和心理里程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这两部小说都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创作的，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上可以说是一个“异类”。但也正是这两部小说使路遥成为一代现实主义大师。《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都是对土地的赞美，充满了路遥永无止尽的激情。本人试从《人生》中的高加林在历史转型期迷茫、徘徊到《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逐渐觉醒、认识到自我意识的两个青年在人生道路上的发展过程来探究在特定时代下的特定人物的性格及其心理特点。
 20世纪80年代初，我国正处于一个历史的转变时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我国对外开放，对内搞经济，各项事业获得了新的生机。 “振兴中华、实现四化”的时代旋律震撼、激荡着这一代青年的心，必然在青年中引起新的欲望和追求，尤其在农村，路遥明显地感受到随着社会的发展，城乡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和落后、现代思想意识与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现象非常普遍。《人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并获得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而《平凡的世界》较《人生》相比，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飞越，正如路遥自己解释说：“也许是20岁左右……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40岁之前，我的心不由地为此而颤栗，这也许是命运之神的暗示。”①《平凡的世界》标志着路遥在创作道路上经过一段跋涉后又到达另一个新的境界，从而也使创作走向了成熟。
 路遥同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凡的人们，密切地关注他们的生存境况和内心感受。他说：“作为正统的农民的儿子，正是基于以上的原因，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注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欢乐。”②《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便是当时农村青年中的一个典型形象，具有社会意义。而《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描绘的是延伸在广漠的黄土地上一个宏微兼备、千姿百态的世界。这是一个劳动、生息着人类各种生存群落，平凡而真实的世界。作者在作品中更多地关注潜藏在他们身上的传统美德，透视他们美好的心灵世界。特别是他们在社会变革中克服自身的弱点走向自我觉醒，走向新生活的痛苦历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所要面临的各种人生道路上的选择，这种在人生道路上的选择很好地体现在主人公孙少平身上。
 首先，从性格上来说，高加林自信、自尊、坚韧倔强。他有自己的忧愁和欢乐，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有自己的爱慕和憎恶，也有自己的奋起和沉浮。他当他从民办教师职位被下调后，他要控告乡霸势力；当他在山坡上挖地时手上的血染红了锄耙，德顺爷制止他，他对德顺爷说：“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也不怕了……我现在思想上乱得很，劳动苦一些不痛快的事就忘了……手烂就叫他烂吧……”③但另一方面，他同时又有小知识分子的虚荣和清高，当刘巧珍深情地关怀他，要把狗皮褥子送给他时，他却怕狗皮褥子进了县委大院被人笑话。
 而孙少平是一个开朗、豁达、思维开阔、敏捷、行为主动、进取、怀有远大理想的人。在他的身上处处洋溢着新的时代精神，归其原因，除了孙少平喜欢读书、广泛接受外界事物等特点外，主要是他的内心充溢着一种强烈的憧憬新生活的情感活动。在他给妹妹孙兰香的一封信中写道：“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 中学时代的孙少平就“忍饥、忍辱、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一日三餐“非洲馍”的煎熬，见不得生人的衣裳带来的羞愧、跛女子侯玉英的侮辱，失去同郝红梅的友谊的痛苦等；在纷纭复杂的生理、心理、情感、道德冲突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性格倔强、宽容仁爱、自尊自立、勇于进取的主人公。
其次，在事业追求上，当古老的农村仍然保持着原始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传统的时候，高加林无疑成为这个农村中的“文明人”。与父辈、没有文化的同龄人相比，高加林更愿意向各种习惯势力挑战；他懂得什么叫愚昧和文明，什么叫进取和保守，他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刘巧珍并肩行走，同车进城，他对土地的认识远远超过他的父辈和同龄人，他不认为受苦就是享乐，不甘心一辈子戳牛屁股，种三十亩地。他明白自己在八百里秦川路上的路该怎么走，他没有选择土地，而选择了更适合自己成长的新闻写作之路，尽管这是偶然的机遇，但他毕竟是在走自己的路了，用高加林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理想的风帆就要从这里启航。”
而孙少平从一名高中毕业生成为一名煤矿工人，其间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贯穿他的思想的主线就是奋斗不息、坚忍不拔，无论面对何种挫折，他都能平静接受，能冷静思考自己的生存方式，坚定自己的抉择，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他本可以呆在双水村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但他选择的却是一条艰难的背井离乡当揽工汉的生活之路。他经历过苦难和贫困的洗礼，又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农村的闭塞落后和愚昧共同培育了他不安份、不满足的心理素质，文化知识的新钥匙又开启了他向外发展的心智，他的这种心灵世界决定了他一生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成长于城市，思想情绪将处于永无休止的冲突和躁动之中。“在沉重的牛马般的劳动中一直保持着巨大的热情”的孙少平，用血汗和智慧体现了自身的价值。
 同时，在孙少平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英雄主义”的形象，这种形象在高加林身上也有表现：当高加林夜晚进城拉粪受到副食公司乘凉女人的抢白之后，他恨不得将两桶茅粪泼于这个看似干净但心地却肮脏的女人身上。如果说《人生》是“英雄主义”的开始的话，那么《平凡的世界》则是“英雄主义”的高潮，尤其表现在孙少平的身上：当孙少平在听到泼赖师兄践踏他和师母圣洁关系的猥亵话时，“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惯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褂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当然，“英雄主义”不能只仅仅表现在人物的行动上，同时它也表现在其他方面，而对孙少平来说，这种表现更多的是他对理想或者说是事业的执著追求。孙少平拒绝了妹妹以及妹妹的男朋友将他从煤矿调到省城的好意，执意选择了曾留下痛苦留下遗憾也留下辉煌的偏僻煤矿，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或许孙少平能够在省城发挥自己最大的自身价值，但是从生命的意义或者从人生的态度上说，他的选择是真正的英雄主义。相比高加林，孙少平在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方面更成熟、更具有理性。
再次，在自我感觉、自我期待，以及对现实生活极度高的知解力方面，孙少平和高加林有相通之处，但决不等同于高加林，这种不同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孙少平在渴望改变现实的同时，表现出对自己的位置，对应该改变的现实的合理性，对父辈们的生活的更充分的理解，他有远大的理想，但没有高加林式的好高骛远；他有为实现理想的奋斗决心，但却没有高加林式的个人主义。他不仅在变革的大时代中经受着诸种社会冲突对自身内心世界的反复冲击，而且通过每一次冲击，迫使他进行着不断的思考，这思考中溶入了他对社会、对人生的观察和体验，也渗透着他对自身价值的估价，这是一种在复杂时世中不随波逐流、不寄人篱下、不甘于平庸的生活追求和人生追求，从表面上看，这种追求十分平常、十分朴素，但从中却流露出深沉、深厚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就这一点比起高加林，孙少平背井离乡，以矿山为最终归宿，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的选择，这种选择对于他来说是成熟的，理性的。当然，孙少平也并不是生活中的强者，他的身上也不可能没有旧的传统的烙印，但他能够冲破旧有的樊篱，选择自己应走的道路，求得自身价值的确立，已经预示着沉重而贫瘠的黄土地上将会卷起变革的风暴。这既是对历史性变化的追踪，也是当代青年选择人生道路的情绪体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生存选择和心路历程，而不是以人物为载体的现代观念的演绎。《人生》中高加林的追求应该说更多的考虑的是他本身的利益，而在孙少平的追求过程中，我们已经看不到这种狭隘的个人主义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孙少平既是高加林追求精神的继续，又是对高加林式的追求方式的否定。因而，在当面临人生道路上的选择时，我们更多地对高加林寄予同情心，而对孙少平，我们心中感到的是一种无奈、痛苦及激动，这就是孙少平较高加林成熟之处。
 第四，在爱情方面，高加林是真心爱刘巧珍的，他对黄亚萍也说过：“从感情上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不识字。”同时，高加林并不象于连那样“以女人为阶梯”，谋取自己所需，他并没有把刘巧珍当作自己随心所欲的玩物。但是当高加林走进了城市，接触了更多的现代文明之后，对事业和对志同道合的理想伴侣的追求占据了他的心房。他的事业，他的追求与他和刘巧珍的爱情发生了矛盾。至于与黄亚萍，尽管他们两人在理想、事业甚至地位上都是平等的，也有共同语言，但是高加林被清退了，他不得不又回到农村，于是随着他的理想的破灭，爱情也宣告终结。尽管高加林的两次恋爱都是失败的，但从中我们也可以探究出20世纪80年代青年人所拥有的爱情观及价值观，是以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语言为爱情基础的，他们追求的是事业伴侣，而非贤妻良母。
 相比较高加林，孙少平在爱情上敢于肯定自我，发现自我。田晓霞从小生活在城市中，受到现代文明的熏染又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比较完整地接受了现代文化的思想教育，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和比较开放的心态。她对孙少平的痴心爱恋显示了她自我意识的成熟，她和孙少平，一个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一个是处在城市最下层的揽工汉，按照世俗的眼光，两人绝不般配，而他们却能逾越横在中间的巨大屏障最终走到一起，虽然结局是悲剧性的，但他们那种对自身幸福真心追求的信念和勇气无疑是值得大加赞扬的。这又与高加林和黄亚萍的爱情悲剧不同，他们的悲剧还是更多地存在着某些功利因素。
 最后，从社会意义上来说，高加林属于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上的青年。面对农村的落后，高加林渴望“现代文明的风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因此，他会与农村生活中的陈旧观念、传统习气会发生冲突。他鼓励刘巧珍刷牙；他进行了一场“卫生革命”；他藐视农村“明媒正娶”的传统道德。高加林以他特有的方式冲击着农村传统的平静、古朴的生活方式，表现了对欢乐生活的追求和肯定，憧憬着一种现代化的更文明的生活，他是一个“向往很高”的青年，他“并不满足在县城所达到的光荣，他有更大的抱负和想法”。为了更高的飞翔，他毅然接受了黄亚萍的爱情。他不断地陶醉在事业的成功和进取中，即使回乡当农民，“他也要让所有的庄稼人看见，衡量一个优秀庄稼人最重要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但高加林的理想更多的是个人理想，考虑的是自己未来的理想职业，理想爱人，浪漫生活及个人前途，他并没有当农民的思想准备。他在人生道路上并没有考虑过他的这些理想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追求自身发展的同时，由于过分强调个人的需要，过分强调社会对个人的尊重和满足，而忽略了社会及其他人的需要。正因为高加林在这个问题上缺乏自觉，所以他必然会感到“不知自己从什么路上走来，又向什么路上走去”的迷惘徘徊状态。从他的身上也可以看出现实生活中那些孤独奋斗，片面追求自我价值的青年的影子。
 而孙少平决定离开家乡到社会上去独自奋斗，是惟恐他自己会被农村的那种传统的意识淹没。他坦然面对人生，将劳动看得高于一切，无论是当揽工汉还是当煤矿工人，他都是由于劳动而受到尊重也树立了他的信心。同时他又具有现代意识，时时不忘学习，能文能武，也使他赢得了爱情。虽然他和田晓霞的爱情以悲剧结束了，但是他仍然能承受所有的一切，勇敢真诚地面对生活。他在各种严酷环境中默默承受独自奋斗的经历以及在此过程中所体现出对人生道路更成熟的选择、更沉稳的思考。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造成80年代青年在人生道路上的不断徘徊的根源不外乎以下两点：一是时代根源，当社会处于转型期尤其是思想上的变革时，所有的有文化的青年都会呈现出徘徊状态，这不是一种倒退，而是一种进步，因为只有在不断地徘徊中才能找到正确的人生道路。另一方面是传统意识的根深蒂固。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封建传统伦理道德及意识并不是说学了一点现代文明就可以抹去的。正因为青年人的思想中交织着现代与传统的矛盾，才会使他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地徘徊，没有真正认清自己的地位，只有当现代文明冲洗清了落后的传统意识后，青年才能真正成为现代文明社会中的青年。
 《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中，作家最喜爱的主人公最终都没有逃脱悲剧的命运。高加林在爱情与事业的双层失落中咀嚼苍凉的人生，田晓霞的突然遇难给孙少平几近致命的打击。这种人物悲剧的偶然性和无一例外的悲剧结局，透露出作家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悲剧一种不自觉的宿命观念和对于苦难的顽强认同，受尽磨难的路遥对于人生的幸福从来不愿意做出乐观而廉价的许诺。同时在历史的交替时期，无论是新事物的诞生还是旧事物的灭亡都含有强烈的悲剧性，路遥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以直面人生的严峻态度，真实地反映出历史前行的艰难与痛苦，表现出作家的清醒以及在一声苍凉的喟叹中主动承担人类苦难的悲壮情怀。
 悲剧的宿命观念使路遥觉察到人类走出困境只是一种虚妄的期待，面对人类超越自我的局限，路遥在悲怆中毅然地选择了对于命运的抗争，赋予他笔下的人物以强悍的气魄、刚毅的个性以及反抗的激情，使我们感受到沉雄、崇高的悲剧力量以及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磨难。
 平凡的人生中透射着不平凡的世界，从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的比较中，揭示出青年人在面对历史转型、社会变革时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由迷茫徘徊到自我意识的觉醒。 “现在怀着未来的身孕，压着过去的负担”。④我们在路遥的小说中正是看到了这样的一种生活的折光反映。或许路遥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的思考，才使得高加林和孙少平成为青年人的典型。

注释：
1.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2.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3.路遥：《路遥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卷
4. 莱伯尼兹，盖尔哈德编：《悟性新论》（序言）,《莱伯尼兹哲学著作》第五册48页

参考文献：
1.路遥：《平凡的世界》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
2.路遥：《路遥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3.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4.袁建江：《昂扬不屈的生命力的赞歌——浅析小说<平凡的世界》中的创业者形象》，《新疆石油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90～91
5.郑毅：《一曲浓烈而苍婉的信天游——评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创作特色》，《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5月：93～95
6.佘丹清：《重读路遥<人生>之思考》，《晋东南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8月第20卷第4期：50～53
7.张岚：《自尊自强的高加林——浅谈路遥<人生>中高加林形象》，《宿州师专学报》2001年12月第16卷第4期：105～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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