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恋情词中的心态特点
 
 北宋元祐时期,文坛几乎为苏轼及其门下所独占。黄庭坚、张来、晁补之、秦观四人称为“苏门四学士”。元祐以后，以词名世的实为秦观。他词风俊逸精妙，情韵兼胜，是“出色当行”的婉约派主要词人。有《淮海居士长短句》三卷。尤其是他的相当一部分词作，以善写男女恋情著称。基本旋律是抒写生活的无奈与仕途打击之后的失意与抑郁。我认为对一个人物的性格的了解和把握，除了对这个人物的外貌上的认识，语言上的理解，动作上的体认，更重要的还应该从人物的内心世界，从人物的内心深处去考察，更能掌握这个人的个性特点。我们现在已经无法从作家的外貌、语言、动作上去解读大词家秦观，只能通过了解其创作的作品去把握其创作这些流传下来的作品的心态。我试图通过对秦观恋情词作品的精读，把握其创作的心态特点。我认为秦观恋情词中的心态有以下特点:
 一、真“我”。北宋一代，爱情的花朵几乎都开放在词苑里。而宋词中的爱情又几乎是清一色的婚外之恋——文士与妓女间的卿卿我我。秦观是位多情才子，当然不能免俗。而且其与妓女之间的一见钟情，全是一个真实的秦观，又是一种真实的感情。请读《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聚。朱帘丰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颖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陈、飞鸳鹙秋色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斯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无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这首荡气回肠的相思曲系元祐初年作于蔡州（现所在今河南汝南）。“曾慥《高斋诗话》云：秦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琬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故明嘉靖张綖鄂州全集本《淮海长短句》、毛晋汲古阁刊本《淮海词》等皆题作‘赠妓娄东玉’。”对一个沦落风尘的薄命女子，作者竟钟情若此，这决非为征管逐弦而出入青楼的薄幸子弟所能望其项背。词的上片在细致入微的景物气候描写中暗寓抒情主人公乍暖还寒、怅惘莫名的心境，虽然了无一字言及“情”，其情却跃然纸上，如可触摸。“小楼”句系由张籍《节妇吟》诗“妾家高楼连苑起”化来。唯其“连苑”才能将“红成陈、飞鸳鹙”的伤心惨目之景一览无余，生发出佳期又难再的断肠情怀。这不仅点明了作者的相思的处所，而且巧妙照应了下文。不仅如此，“曾季狸《艇斋诗话》逐以为‘小楼连苑横空’六字暗藏了‘娄琬’之名”。词的下片自然过渡到对离情别意的直接抒发。“玉佩丁东别后”以下三句写作者与娄琬一别累月经年，佳期错失，欢会难再，这使作者怅恨无已。“玉佩丁东”四字不仅是对别时情景的一种绘色的描写，别具情致，而且巧妙地运用嵌字法，织入了娄琬小字“东玉”，是上片起句的“故伎重演”，实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也是他情愫难收。“天也知道，和天也瘦”宛如己出，堪称词眼。唯其作如是的奇想和夸饰，才能化无形为有形，突现作者的相思之苦。“花下重门”以下三句点明昔日欢会的地点。在那花影摇曳、柳枝飘拂，从而显得分外幽静的“重门”、“深巷”中，他们曾度过多少个美好的黄昏。然而往事已矣，哪堪重忆？在天各一方的日子里，对幸福的回忆只能撩起内心的创痛。“不堪回首”四字下得何其沉重。全词一以贯之的则是作者执着的相思之情，没有一丝的矫揉，没有一丝的造作。与《水龙吟》创作于同一年的《南歌子》（玉漏迢迢尽），从秦观词年表中得知，均是秦观三十八岁时所作。“在蔡州，作《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词，赠营妓娄东玉；作《南歌子》（玉漏迢迢尽）词，赠营妓陶心儿。”其词：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这首词写作者对歌妓陶心儿的一往情深。上片回忆他与歌妓在那夜的缠绵悱恻。他还未尽兴消遣，只可惜时间难留，佳期如梦，梦未醒时分，却被邻家的鸡鸣惊起，真是夜太短。多想停留片刻，无奈天明难拒。一个“怕”字写尽了他对她的留恋之情。下片极写晨起别情。“臂上妆犹在”，记忆是那么的清晰，她还是整夜倒在自己的怀里，任自己摆布，而且体香犹存，还在自己曾挽过她的手上，留下她的浓妆，留下她的唇红。可惜良宵已过，自己泪水充盈衣襟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确，要让男儿流泪的，无不是其真情的流露。最佳的是此词最后一句：“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双关巧合，再过则伤雅矣。这一句既是写晓景，又是暗藏“心”字。《灵芬馆词话》卷二：“以人名字隐寓词中，始于少游之‘一钩残月带三星’”，此时的秦观已是爱屋及乌，不仅爱其人，而且连她的名字也时常浮现在他眼前。我认为，最后一句还有一层，那就是秦观已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这不是真情的秦观吗？要知道，这两首词都写于他38岁那年（元祐元年）。其实秦观的恋情词表现出真情，贯穿始终。他写于31岁时的《虞美人》（行行信马横塘畔），写于32岁时的《满庭芳》（晓色云开），以及他写于43岁时的《一丛花》咏李师师，都是此类佳作。38岁是他刚中进士的第二年，正是春风得意时，他还对那些自己的心上人念念不忘。更能说明他没有把这些青楼女子看作玩物，他对她们的留恋也不是逢场作戏。
 二、失“我”。秦观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青少年时期，慷慨豪隽，强志盛气，慕郭子仪、杜牧之为人，决心‘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秦观词年表》：（二十四岁）读兵家书，作《单骑见虏赋》”。但杀敌疆场，收复故士之愿望一时不能实现，便过了一个时期的漫游生活。这个时期的秦观是非常失望的，几乎是迷茫的。《八六子》说：
 倚危亭，恨如芳草，萎萎铲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首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他当时三十二岁。孔子云：三十而立。而他此时还未能荣登进士第，更没有谋得一官半职。在这种处境下与情人离别，展望今后的路程，使他不能不感怀身世，憾慨前程黯淡。此词劈头由情直入，一起便揭出一个“恨”字，有破空而来之势，以春草铲除不尽言愁不可解，恨不能已。接下以“念”字一转，追忆与恋人分别，点明“恨”之由来。“柳外青骢”、“水边红袂”，情事宛然在目。“怆然暗惊”乃由“别后”、“分时”所生，包容无限感慨。作者心惊岁月的流逝竟然没有冲淡往昔的形象，离别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心惊离愁别恨竟像眼前的杂草，是那样顽强固执地萦绕心际，剪不断、铲不尽。一发而不可收拾。过片进一步追忆前事，“娉婷”言恋人之美，“夜月”叙欢娱之乐，情从景出，境极优美，意极含蓄。“怎奈向”再一转，落到眼前别情，素琴声断，翠中香减，情已难堪。“那堪”以下，情越转越深。事去情在，睹物思人，人已不堪其愁，更何况面临一派暮春时节，令人更觉销魂。感情在这层层深入后，又以“正销凝”一顿，继以“黄鹂又啼数声”，将词意推进一层，以转为收，显得空灵含蓄，一赋离恨，又恨前途无知，难以道尽其中个味。“张炎《词源》以此为离情词之典范”，更何况作者心中壮志难酬，只能与青楼妓女的欢娱来排遣心中的抑郁。可是这里也不是乐园，欢娱只是暂时，痛苦是别后的空虚，往往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秦观的一生道路坎坷曲折。政治上的抱负始终未能实现。好不容易在元丰八年（1085）“登焦蹈榜进士第”，但仕途也不是一帆风顺，飞黄腾达。由于政局的难以预测，特别是党权之争，让他心灰意冷，仕途屡经挫折，词人一贬再贬，他的心情因贬谪回归无望，渐趋伤感、沉郁，无望之至。请读《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解。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词作于绍圣三年（1096）。上片写独自凄凉，愁肠欲绝。“天涯旧恨”四字极凝炼、极沉重。“天涯”写彼此分离而天各一方，“旧恨”写别愁之长，离恨之深。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既相别天涯，自生离恨，然累月经年，此恨萦盘于心，有增无减，可见情深意笃。此时，倍感独处的“凄凉”。“人不问”之“人”远在“天涯”，为其朝思暮想之人。可音信杳杳，相思难寄，必然加重他的疑虑和愁思。“欲回肠”，状思虑极为愁苦。可以想像，当他注目香烟的升腾缭绕时，他是那么空虚寂寞，愁闷无聊的内心感情。他在默默寄语：心上人啊，想知道我相思的愁肠是怎样的百折九回，一如金炉中篆香的往复盘曲啊！作者以篆香状回肠，借喻断肠之苦。下片是写百无聊赖的女子，默默无语。憔悴的长眉，任凭东风怎么吹，也吹不去心头之痛。更无奈我又遭贬谪，被放逐，鸿雁传书的，却是我的一个个巨大的“愁”。这首词通体悲凉，可谓断肠之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可见，秦观恋情词中，所写的大多是歌妓，但从这些受到当时社会遗弃的妇女身上，也寄意着词人在政治上屡遭打击的一腔忧郁。“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冯煦描述出秦观遭贬的失望心情，我就把秦观称作“李后主第二”。是的，词人的心仿佛破碎了一般，令人深切地感受到词人心灵的负重。他在郴州旅舍所作的《踏沙行》（雾失楼台）一词，更绕沉郁之旨，在思想上产生“高山流水之悲”。
 三、超“我”。秦观随着仕途的失意，他渐渐的消极起来，特别是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他更感到人生无望，内心充溢着深沉的忧郁和悲愁。但秦观希望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也表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行动，反映另一种超尘出世的思想，描绘出超脱世俗的情致，抒写自己的旷达情怀。早期的《雨中花》（指点虚无征路） 一词通过奇妙瑰丽的想像，表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浪漫色彩。在《满庭芳》（红蓼花繁）中已开始反映了一种超尘出世的思想。清代陈廷焯说：“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因此，他的恋情词中，也能读出其旷达，超我的一面。先读《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的这首抒写离情别绪的《满庭芳》更是名噪一时。词从绘景开笔。绘景固妙，其作用尤在为惜别伤怀作有力的渲染与烘托，其极目所见，侧耳所闻，平添出不少悲凉气氛。其时当在元丰二年（1079），少游三十一岁，仍为一介布衣，怀才不遇，心情难免抑郁寡欢，一定身世之感蕴藉其中。当我们谈到“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等句子时，不难感受到其中贯注了词人官场失意，前途迷茫的悲凉抑郁的情怀。在“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的处境下与情人离别，忆想起以往的年华，展望今后的路程，未卜的前途，使他不能不感怀身世而有所慨叹，令人回味不尽，怅然不已。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此词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秦观能将自己的感慨身世这一主题融入艳情词中，就能看出他已看透了当时的社会本质，表现出其旷达的心胸，而没有一味地失望，以致感情失控。在悲观的秦观看来，对前程的展望，是出自肺腑的绝望呼喊。可是美梦难续，个人立业无望，正像与青楼女子只是欢娱一时，不可能拥有终生的幸福。与情人别离，如“春”之将去，乃必然趋势，绝非人力所可挽回的。他这样一想，心里反而也就平衡许多。再读一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年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采用七月七日之夜牛郎织女相会于天河鹊桥的传说，通过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逢的故事，歌颂了坚定的爱情。首三句先形容秋云纤薄，并在不断飘动中变化出繁多而巧妙的花样。再看织女牵牛两颗星星不停地闪烁，似乎蕴含着无限怅恨，他们所恨的大概是天各一方，难得相会吧！但词人并不仅仅着眼于“恨”字，却反而认为是“一相逢”能胜过人间的不分离。末句跳出俗套，立意较高，即认为两情的久长与否，并不在于能否朝暮相会。这种看法胜过白居易《长恨歌》以永远相爱不相离为爱情的最高愿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词人揭示了一个正确的恋爱观：爱情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分离，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爱情可贵的多，这种进步的恋爱观，在古代作品中是少见的，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世人咏）七夕，往往以双星会少离多为恨，而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腐朽为神奇。”试想，如果没有旷达的心胸，就不能有如此开阔的境界。他用浪漫主义抒写自己的疏旷情怀，这就是超脱庸俗的秦观，这就是个性化的秦观。
 通过词人作品的解读,我们把握了解秦观恋情词中的心态特点,达到了解剖的目的。凡艺术大师必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方能塑造出这一个,形成他 与众不同的性格.秦观的作品在思想内容上真是地显现了他的个性和独特。秦观是一位擅长构筑自己情感世界的内敛式作家,其心态特点是丰富的,微妙的复杂的,所以秦观恋情词所抒写的恋情 ,是一种真实世界的真实感情。

参考文献资料：
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8月第1版。
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0月第1版。
3、周济、谭献、冯煦《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0月第1版。
4、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月第1版。
5、陈如江《唐宋五十名家词论》，华东师大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
6、唐圭璋主编《唐宋词鉴赏词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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