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离骚》思想内涵的核心及其艺术表现
 
 《离骚》是我国诗歌史上首次由一名文人独立创作的具有现实意义的政治抒情长诗，是浪漫主义作品的典范。两千多年来，对屈原、对《楚辞》、对《离骚》的研究，一直是先贤们竞相涉足的显学，研究成果也颇为丰富。如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严羽的《沧浪诗话》中、王世贞的《艺苑言》中，都对屈原及其作品给予了高度的褒扬和正确的评价。尤其是读了现代学者潘啸龙的著述《楚汉文学综论·论离骚的抒情结构及意象表现》之后，更使我进一步体味到了《离骚》在思想及艺术方面的动人之处。该学者在文中重点论述了《离骚》的忠贞爱国之情，读来让人感触颇深，使我很想就《离骚》思想内涵的核心内容谈谈我自己的观点。因此，我选择了以《离骚》为研究对象以《论＜离骚＞思想内涵的核心及其艺术表现》作为我毕业论文的题目。我希望通过这次答辩能够对《离骚》、对屈原理解得更深刻，认识得更全面。
 我要论述的观点是：《离骚》思想内涵的核心就是作者对国家、对君主的忠诚，围绕着这一核心，诗人采取了精彩、恰当的艺术手法，使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境界水乳交融，使其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结合，使其读来既让人赏心悦目，又让人净化灵魂！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屈原的忠诚并不是“愚忠”。众所周知，战国后期，诸侯争霸更加激烈，天下一统已成不可阻挡之趋势，各国都濒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当时虽号称“七雄”，而实际上只有秦、齐、楚三国实力最强，其中有可能问鼎中原的，尤以秦、楚两国为最。屈原正是洞察这一形势后，提出了他的“美政”理想，他向往“前圣”治国，君明臣贤、君臣和谐的境界：“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他指出若要实现“美政”，执政者应具备美好的德行：“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他还融合儒家、法家学说，提出“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具体治国方略。
 屈原的这些治国思想，无非是衷心希望祖国强盛独立，兴旺发达。用汉朝司马迁的话说，叫做“存君兴国”。①。也就是说，屈原并不是要怂恿国君发动不义战争、实施武力侵略。因此，屈原对国、原君的忠诚，是一种具有进步意义的忠诚。
 那么，为什么说《离骚》的思想内涵是以诗人的忠诚为核心呢？
 概括地讲，我认为《离骚》的思想内容可以大致地抽象为心灵的悲怆与精神的抱慰。在现实生活中，导致屈原悲怆的原因可能有多个，但我们能从诗中明显感触到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的“美极”理想无法实现，由此足见诗人的爱国主义情怀；在他的“美极”理想被埋葬之际，他也曾绝望过、动摇过，但最终还是决定效法彭咸，以死殉国，这就是他安慰自己的方式，由此更见诗人的耿耿忠心。屈原的悲怆是由他人性的尊严所激发，屈原的安慰是由他人性的美丽、人格的峻洁所成就，而归根结底，这都是发自于他对祖国的热爱、对君主的忠诚。我认为，这正是《离骚》最让人感佩的主题，也是全诗的核心内容。
 具体地说，屈原为追求“美政”理想，蒙屈含冤，遭遣被逐，而且不被理解，屡受责难，甚至亲人都对他的行为屡屡质疑。婚恋失败、仕途失意、茫茫苍天、寥寥大地，独屈原举世无朋，茕茕孑立。换作别人，可能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可对于拥有着绝对的人格尊严的屈原来说，这实在是旷古未有的痛楚和忧伤。我们知道，屈原在诗的第一段即通过自叙的笔法，提出了他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强调了自己出身的高贵和禀赋的纯美。这是屈原生命中自尊的源头和进步的动力，是他坚强不屈的战斗性格的基础，也是他不能容忍谗臣误国的内在原因。他在诗中诉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哀众芳之芫秽”“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这多艰。余虽好修姱以  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这所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兮。”“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些自述身世、自陈心志、忧心时事的诗句，阐明了他悲怆的来源之一 ——为谗臣误国而悲。但拥有高贵人格的屈原，他写下这样的诗句，决不是挟私报复，他并没有指名点姓地直对现实，更没有厉声指斥那些打击他个人的人，屈原针对的，是当时的社会现象，他所揭示的，是现实生活的本质。他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完全是发自他的“公心”、“忠心”！
 屈原热爱生活，所以特别感到光阴易逝，生命短暂，因而他孜孜不倦地培养品德，锻炼才能，来充实自己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理想，一个明确的目标——在楚国政治改革中贡献一份力量。然而，楚怀王昏庸无能，既不能励精图治，也不擅择贤用人。在他听信谗言之后，最终还是放逐了这个真正为楚国富强尽心尽力的臣子。因此，屈原忧伤地唱道：“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鞅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曾觑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这些抒愤之辞又阐明了他悲怆的另一个原因：为暗君误国而悲！唉！每每读起《离骚》我都会油然而生“天若有情天亦老”②的感叹！宋代诗话理论家严羽最善鉴别诗歌，他对此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渍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为戛釜撞翁耳。”③。明人王世贞亦有相同的感触：“《离骚》览之，须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觑欷，又三复之，涕泪俱下，情事欲绝。”④。这些评论家都拈出了《离骚》感伤凄绝的内在特质，道出了《离骚》的动人之处。
 屈原，他确是在用生命体味着现实的残酷，用心灵感受着人间的痛楚，用诗歌抒发着面对现实的无尽伤感。但是所有这些不平的遭际都没有销蚀屈原深厚的爱国情感：“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祖国的独立和强盛，始终是屈原最为关心的事。我们知道，在那个时代，诸侯争霸急需治国人才，并且当时的人才可以自由流动，朝秦暮楚的士人不止一个，楚材晋用的情况也非止一端。楚国既然不容屈原，他满可以另谋用武之地。但是，尽管他也曾有过“将远逝以自疏”的想法，但当他“临睨夫旧乡”之时，强烈的爱国真情还是促使他“蜷局顾而不行”，最终决定“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以死殉国！集中、鲜明地体现着屈原深入骨髓的爱国情感和九死不悔的耿耿忠心！所以我说，诗人对国家、对君主的忠诚是全诗思想内涵的核心！
 那么，为表现“忠诚”这一核心的思想内容，诗人采取了哪些合适的艺术手法呢？
 我认为，主要是含蓄、生动的象征和情深意挚的寄托。
 ㈠含蓄、生动的象征。
 《离骚》是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浪漫主义文学的典型特征是不直接描述现实。翻开《离骚》，扑面而来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事某物，而是满目的鲜花香草，神仙美人。其实，屈原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际很难让他的诗摆脱现实生活的影响，但他决不是在以《离骚》发牢骚，因为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反映出来的是现实生活的另外一种样貌，一种以意象取代的现实生活。如诗人注重个人的品格修养，美好的品格修养则被诗人以鲜花香草来象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陛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茵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緉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诗人鄙视的那些奸佞小人，则被以恶草臭物、众女比之：“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铩又欲充夫佩帏。”可见，在诗人的笔下，没有纯粹的现实生活，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它把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认识、感触，形象生动而又含蓄深沉的传达了出来。王逸对我这一观点早有见地。他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⑤。虽然，我不认为“宓妃佚女”仅譬贤臣，我也不认为“飘风云霓”是用以象征小人，但他对《离骚》总体象征特点的认识我还是很赞同的。我认为，诗人能够以善恶忠奸为象征手法运用的出发点，这还是和他深入骨髓的忠贞爱国之情分不开的。所以我的观点是：这种含蓄而又生动的象征手法的运用，是为表现“忠诚”这一核心的思想内容服务的。
 ㈡情深、意挚的寄托。
 屈原衷爱宗国，他对宗国的挚热情感集中于他对楚国前途命运的关切。而在“家天下”的时代，这种宗国情绪就集中于对楚王的态度上。狷介的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了不该遭受的痛苦，他对给他这种境遇的楚王不是没有怨怼之情：“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齊怒！”但诗人尽可能不直接指斥。他把楚王比为“灵修”“荃”，是他不管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也还仍然承认楚王在楚国的地位，在他心中的地位的一种表现。为了获得这“灵修”、“荃”的理解，并重新回到“灵修”、“荃”的身边，诗人“一篇之中，三致意焉。”⑥。申诉着自己的哀哀衷情和不懈的求索。诗人驷玉虬，乘鸟，上征天庭，恳求帝阍，济白水，登阆风，緤马高丘，山中寻女……诗人寻媒觅理，只是为接近“哲王”，叫醒“哲王”，为的是有一个“两美必合”的结果。所以，我认为诗中的“宓妃”、“有娀之佚女”“虞之二姚”都是“哲王”的象征。诗人就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尤其是诗的后半部分，就是以楚王为女子，以诗人为男子，展现出诗人倾心楚王的耿耿情怀，抒写了诗人为获取楚王信任而漫漫求索的不倦努力；而诗的前半部分则是以楚王为男子，以诗人为女子，展现的是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谗毁和打击。总之，诗人反复“托意男女”，以此寄托诗人对楚国、尤其是对楚王的耿耿忠心，寄托诗人对国家、对君王的殷殷深情！所以我认为，这情深意挚的寄托，仍是为表现“忠诚”这一核心的思想内容服务的。
 但在这里我必须补充说明的是，关于屈原在《离骚》中的求女寓意，古今注家纷争鹊起，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观点：或谓是求通君侧之人，或谓是求实现“美政”之途径，或谓是求红粉知已，或谓是求知音。对上述观点，我并不反对。因为屈原很有可能就是在反复诉说自己婚恋的屡屡失败——伏羲的女儿宓妃（暗指王族的公主）太骄傲了，看不上自己；自己看中的有氏美女（暗指贵族的千金）别人已经疾足先得，自己还不如逃难的少康。没有人肯把女儿（暗指远方的世家女子）嫁给自己。但我仍然坚持认为：屈原在诗中谈到自己在婚恋问题上的不如意，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在仕途上的屡遭挫败和打击；这也是一种寄托，寄托着他对楚王的祈望和希冀。潘啸龙先生也认为：“在《离骚》中，诗人确实一再运用‘男子’意象来幻化现实中诗人反复求合于楚王而不遇的经历，以抒写其怨愤、绝望和伤痛之情的。”⑦。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想想他怨愤、绝望和伤痛的原因，难道我们还体味不到他对国、对君的忠诚吗？
 综上所述，《离骚》倾诉了诗人追求理想的激情，不能容忍暗君谗臣误国的怨愤，终于只能埋葬“美政”理想的绝望和绝望也摧折不了的对故国故土万死不变的眷恋深情。而这多种情感的核心，就是诗人深入骨髓的忠贞爱国之情！这种爱国主义情怀又与诗人所采取的含蓄，生动的象征及情深意挚的寄托等浪漫主义写作手法相交融，使全诗的思想内容与艺术表现形式完美结合！因此，《离骚》读来既让人赏心悦目，又让人净化了灵魂！我们要继承《离骚》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让“爱国主义”这一永恒的主题不仅渗透于我们文章的字里行间，更落实于具体的行动中！
 
 
 

 注释：
 ①语出司马迁《史记·本传》转引自《中国古代文学史（—）》第90页上数第12行；
 ②该诗句出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③语出严羽《沧浪诗话》（修订版）第75页上数第11行；
 ④王世贞《艺苑言》第135页第一自然段录有此语；
 ⑤语出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第15页；
 ⑥语出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第21页；
 ⑦语出潘啸龙《楚汉文学综论·论离骚的抒情结构及意象表现》。文中所引的这段话位于《楚汉文学综论》第20页第二自然段。

 参考文献：
 1、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一版。
 2、马茂远：《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3、陈子展：《楚辞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4、屈原：《楚辞》，吉林摄影出版社，2004年3月，第2版；
 5、罗宗强、陈洪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6、徐中玉、金启华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
 7、徐中立、金启华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册）》，徐中立、金启华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8月，第1版；
 8、邓魁英主编，李力选注：《李贺诗选》，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0年1月，第1版第（38）页；
 9、司马迁[原著]，王宏文选译：《史记故事》，王宏文选译，1999年1月，第1版，第283页——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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