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常见的文学意象,“月亮”在历代文人骚客笔下早已被吟咏千年:不论是抒情达意式的写景状物,还是寄托愁思般的咏物感怀,月亮总是能在中国作家的意气才情中呈现出氤氲朦胧的古典之美。然而自五四新文学以来,随着国人心灵的现代性裂变,那种唯美优雅的“秦时明月”已不复见于今日。取而代之的,则是新文学家对于“月亮”苦涩凄惶的心理学感悟:前有鲁迅笔下“三十年不见的月光”;中有张爱玲“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时”,怎么都“不免带点凄凉”的月色;后有余华对月光“杂草丛生”式的复杂隐喻。凡此种种,皆表明月亮这一古典文学的传统意象,已在20世纪中国作家的现代性审美视角下,演化成了一种含混暧昧的象征符号。正是基于这一经验,当我在读到陈忠实先生的散文《毛乌素沙漠的月亮》时,难免会惊异于其中的邈远古风和盎然诗意。
如题所示, 《毛乌素沙漠的月亮》似乎要描写静谧无息的大漠孤月,如此题材自会令人浮想联翩:不知写下《白鹿原》这般宏伟巨制的陈忠实先生,又会以怎样的剑走偏锋去重现旧时明月?然而,作品开篇的叙述风格却令人深感迷惑,那段有关沙漠篝火晚会的描写,不仅平实朴拙,而且也在喧嚣嘈杂中大大延宕了读者的审美期待。不过比照后文,这段描写的铺垫功能便显得意味深长,倘若没有这番热闹至极的场景,又怎能烘托出大漠明月的邈远静谧?随着作者叙述的步步深入,尤其是当诗人子页与“我”在沙漠中独自漫步时,那份失落已久的古典神韵和旧式情怀便在作者的字里行间渐次呈现。首先是子页和“我”在目睹了沙漠明月之后的无言震撼。当“看见沙漠尽头地天相接的地方,浮现着一轮小碾盘那般大的月亮”时, “我”和子页惊得“一跃身站立起来”。除了一个“大”字和一个“圆”字,这两位才高八斗的诗人作家, “竟然再反应不出一个更生动更美妙的文字来”。面对大漠明月的魅人魔力,“我”和子页的震撼之情用任何文字都难以形容。不过作者的高明之处,恰在于放弃了对月亮的直接描写,而是通过记叙子页颇具古人之风的随兴之举,构筑起了一份因月光而生的古典情境。可以想象,在大漠如烟、明月高悬的诗意氛围中,两位才情高妙的文人才子仿古结义,这般场景是何等的令人意兴遄飞?倘若没有月光的铺垫,想必子页和“我”也不会有这般闲情雅趣。更为重要的是,作者通过这一叙事场景,再现了月光对于人之存在的某种微妙影响。我相信若是没有大漠和明月所营构出来的唯美情境,诗人子页和“我”也不会做出结义这等率性之举。在这个意义上说,是月亮等自然具象,以一种难言的魅惑力量,影响乃至重构了人的存在方式。如果比照之前新文学家对于月亮的描写,不难看出作者在描写月亮这一传统文学意象时的返璞归真。对于许多中国作家而言,月亮之类的文学意象不过是创作主体主观情绪的客观对象化,借月抒怀的背后,其实是中国作家对于传统文学意象的心理学改造。有鉴于此,陈忠实在这部作品中有关月亮的描写方式,尽管还谈不上是对新文学意象象征符号体系的某种有意反拨,但也能反映出作者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古典情怀。
与此同时,在作者有关大漠明月的书写中,子页这位诗人的鲜活形象也跃然纸上。如其当年舍弃官场投身文坛一样,子页和“我”在月光下结义的随性之举,不过是这位诗人古人遗风的又一次展现。即便在多年以后,当这两位友人忆及往事时,子页那份豪迈洒脱的率性气质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可见毛乌素沙漠上空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成为某种时间的见证,它不仅见证了子页和“我”的深厚友谊,也见证了一个诗人在物欲时代的坚守。正如作者所言,那轮大漠明月已经“沉浮在我的心底,也在他的心底沉浮着。我便自然想到,如果谁有了无论大或小的苟且之事,沉浮在心底的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毛乌素沙漠天空的月亮,就再也浮现不出来了。”结义这件当年的玩笑之举,此时反倒成为作者“一种人生的颇可珍重的情趣了”。从怀念往事到慨叹世道人心,作者陈忠实用他独具特色的描写方式,借助那一轮永恒的明月,见证了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渐趋枯竭的温暖记忆。
叶立文,武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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