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语言丰富之美论析

 《西厢记》作为我国文学戏曲史上的一部杰作，它诞生于盛产戏曲的元代。作品因其精确细腻的心理描写和形象生动的人物塑造而使其作者王实甫与关汉卿齐名，成为我国戏曲史上 “文采派”的杰出的代表。其语言更是历来受到人们的称道：王骥德说《西厢记》“今无来者，后掩来哲，虽擅千古绝调”（《新校注古本西厢记》）；①徐复祚赞叹它“字字当行，言言本色，可谓南北之冠”（《曲论》）。②本文就作品语言特色的丰富之美，论述如下：
一、《西厢记》语言丰富之美的表现    读过《西厢记》会给人这样一个感觉，其语言犹如温香软玉，又如百花怒放的大观园，进入其中，就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此时，只能用一个字来描述，就是：美。这是因为这部剧作将各种不同风格的艺术语言，不留痕迹地融合为一体，浑然天成。所以，分析《西厢记》的语言特色，丰富之美就是第一位的。   （一） 雄浑豪放。第一本第一折中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弯箭乍离弦。”黄河之磅礴气势，如在眼前。写到惠明和尚时的唱词却是另一种慷慨激昂的“金刚怒目”式，如第二本的《楔子》： [正官][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仟》，风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昝。不过，其中也有绮丽流畅的小词：“[中吕][粉蝶儿]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绎台高，金荷小，银镇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第三本第二折)   [收尾]恁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俺，我教那半万贼兵唬破胆。此处可见出其高亢激越的英雄气慨。   （二）幽默解颐。如第四本第二折《拷红》中一段：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著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著小生半途喜变作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著她落后怎么?(红唱) [秃厮儿]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该段曲白精彩之处主要表现为红娘“供词”的幽默，逼真地表现了她的绝顶聪明，具有很好的喜剧效果。
 （三）《西厢记》语言的丰富之美还表现在作品对民间俗语的吸收运用上。纵观全剧，剧作者对文化修养高的人物如张生、莺莺多用文雅的语言，而对于文化修养较低，性格粗豪或爽朗泼辣的人物，如惠明和尚、红娘则多用口语俗语。请看第二本《楔子》惠明和尚出场所唱：
 [滚绣球]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   [耍孩儿]我从来驳驳劣劣，世不曾忑忑忐忐，打熬成不厌天生敢。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怎惹草拈花没掂三。……    上述曲子中就有口语： “打参”、 “驳驳劣劣”、 “忑忑忐忐”、 “天生敢”、“没拈三”，成语则有“虎窟龙潭”、“斩钉截铁”、“惹草拈花”等， 剧作第四本第二折《拷红》有些曲子：“[越调][斗鹌鹑]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数多，性情馅，使不着我巧语花言，将没做有。”    一些成语，如：“天长地久”、“提心在口”、“带月披星”、“巧语花言”；还有当时的民间口语俗语，如：“心数多”、“性情 ”、“将没做有”等，是从红娘的口中道出的，也使戏剧语言显得摇曳多姿，充实了文章的意蕴。
 （四）《西厢记》对环境气氛的描写亦能见出其丰富之美。描写环境气氛是为人物活动服务的，剧作者描摹环境，诗情画意明显，与人物活动结合，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剧中与普救寺相关的场景较多，作者用墨也多，如：“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接近青霄的琉璃殿、幽静的僧房以及青色的苔、红色的落花，使男女主人公在这样充满诗意的环境中展开一段千古称颂的风流佳话。第三本第二折写莺莺的闺房是“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钉犹灿”。创造了一种幽深闲静，香气弥漫的美好氛围，这与莺莺举止娴静、深沉含蓄而又感情丰富的性格是相吻合的。即使是剧中如送别这样悲苦性质的场面里，作者的描写依然笼罩着美不胜收的气氛。比如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其语言是借助古典诗词描写离愁别绪的特有的表现手法来加以渲染的，是以那种诗意的浅浅哀愁和无奈的色调来表现主人公离别时的悲苦的。二、语言丰富之美的作用
 （一）促使人物性格个性化。戏剧必须通过剧中各种人物不同的声音来说话，以性格化的语言来刻划人物。《西厢记》的语言在刻划人物性格感情方面，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第二本第一折，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欲掳获莺莺做压寨夫人，众人慌作一团计无所出。莺莺则提出著名的“五便三计”：第一计献身于贼，第二计献尸于贼，老夫人皆认为不可，于是有第三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例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老夫人认为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陷于贼中。此时，好一个张生，在众目注视下出场了：“(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这一句“何不问我!”有力地表现了张秀才的才智胆识，使人感到这位痴情的书生并不是无能的懦夫，而是临危不惧的勇士。由此，张生在众僧人和莺莺、红娘的心中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    应当说，在《西厢记》中，这种即景生情而又贴合人物个性的语言是很多的。再如第三本《楔子》的开头——
莺莺： “自那夜听琴后，闻说张生有病，我如今著红娘去书院里，看他说甚么?”(唤红娘)红娘：“姐姐唤我，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
莺莺：“这般身子不快啊，你怎么不来看我?”
红娘：“你想张……”
莺莺：“张甚么?”
红娘：“我张著姐姐哩。”
 这数句对白不外是莺莺打发红娘去探望张生，但人物语言，见性见情。 莺莺身子不快，实有心病，她却先责怪红娘不来看望自己，红娘对小姐的心病了如指掌，因此快人快语，语刚出口，又觉得过于直率，怕小姐难以下台，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就顿住：“你想张……” 莺莺对“张”字当然敏感，立即追问，红娘急切间改口：“我张(望)著姐姐哩。”足见红娘聪明狡黠，善于应对。这段对白固然表现了 莺莺红娘间亲密的主仆关系，但莺莺说的话自是莺莺身份，话语闪烁不定，不易捉摸。红娘虽是下人，却机警有谋，惹人喜爱。《西厢记》中这样精彩的性格化的语言对白是不胜枚举的。
 （二）凸显了人性、人情之美。文学作品是写人的，写人之情、人之性，写人情之美、人性之真。《西厢记》写出了张生的钟情之美、莺莺的深情之美、红娘的热情之美，情之美基于性之真。人活着不只是一种物质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的存在，精神的美在于率性纵情，而任何破坏这种美的势力必然是丑恶的。《西厢记》写出了这种美与丑的较量，写出了人性的被束缚和被压抑，更写出了人性终于冲破束缚如惊雷如春笋自由伸张的勃勃生机。在爱情面前，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仕途经济，什么门第财产，什么父母之命，什么伦理道德，均不足挂齿，因为它们是作为一种外在力量强加于人的自然本性之上的东西。《西厢记》中“长亭送别”一场中，“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的崔莺莺内心十分痛苦，历经苦辛刚刚获得的爱情又将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这是一种什么“恨”呢？“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在莺莺看来，有情人儿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举案齐眉，卿卿我我，缠绵悱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总之，“但得一个并头莲”，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反复叮嘱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休要说什么“金榜无名誓不归”！这样的话语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主人公对爱情和幸福的热烈渴望和执著追求，这种追求突破了封建陈腐观念和传统道德的束缚，是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信条的颠覆，表现出一种叛逆精神。　　崔莺莺还有一层忧虑：张生一旦高中，会不会另攀高枝？于是又有下面一番话：“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郑重嘱咐张生：“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 草，再休似此处栖迟。”在一夫多妻制度下，妇女的命运十分悲惨，他们随时有被弃掷的危险，考虑到这样一个背景，莺莺对张生的告诫实在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声音。在莺莺看来，自己对张生的深情不应该被辜负和背弃，而要得到对等的回报，这实际上是一种捍卫人格尊严和要求平等的思想，这也是对传统的不满和抗争，代表了当时广大妇女的心声。
 （三）语言的丰富性和独特性造就了作品的独特性，体现作家的艺术风格。王实甫是我国古代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大师，他既吸收了民间生动活泼的口语，又继承了唐诗宋词精美的语言艺术，融化百家，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了文采斑斓的元曲语汇，成为我国戏曲史上文采派最杰出的代表。《西厢记》“花间美人”的艺术风格，是和全剧到处都有美不胜收的绮词丽语分不开的。
 艺术风格还表现在意境的创造方面。王实甫是酿造气氛、描摹环境的圣手。全剧处处有诗的意境，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气氛。在个别悲剧性的场子里，也依然笼罩着诗的气氛。如《送别》一折，并不着重去渲染主人公摧肝裂胆的痛苦，而是借助古典诗词描写愁恨时特有的一些表现手法，以景写人，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这里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抱头痛哭，有的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那种诗意的迷惘和浓浓的哀愁，依然是一片诗情画意的动人色调，与全剧优美的风格和谐统一。
 《西厢记》是一部迷人的诗剧，全剧从头到尾是一首优美动人的爱情诗，它有明快的抒情喜剧的节奏，有“词句警人，满口余香”的艺术语言，有情景交融、诗情画意的环境氛围，所有这一切，汇合成一种独特的风貌和格调。
   《西厢记》是中国古典戏曲乃至整个古典文学创作领域的一部杰作，它深邃的思想内容和精妙的艺术风格使这部作品七百年来一直雄踞一流之宝座，其语言艺术是无与伦比的。它继承了唐诗宋词精美的语言艺术，吸取了这些古典诗词的精华，又吸收了当时(元代)民间生动活泼的口语，经过提炼加工，博取众长，从而形成自身丰富多姿又华美秀丽的语言艺术特色。明初著名戏曲评论家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称《西厢记》：“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③斯言确哉！
 
参考文献：①②吴国钦：《〈西厢记〉艺术谈》，广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20、21页
③李长之：《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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