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形象浅析
 贾母,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典型的一位慈祥宽容、仁爱乐观的老祖母形象。她首先是慈母,其次才是家长。《红楼梦》“大旨言情”之外是情中之理意外之思。曹雪芹名之“贾母”即突现其女性特有的温情才趣,她对人生趣味的追求,她为人之母仁慈的天性：那份与生俱来的母爱的灼热情怀。她热爱生活,平凡琐碎的生活细节之中充满她追求美丽人生的心灵之旅,她热爱生命,对儿女子孙的关照疼爱悉心教养洋溢着她创造美丽张扬生命的活力。更重要的是作为红楼女儿世界“补天第一人”1的她，其丰富的情感即对生活、生命强烈的“入世”追求是建立在她对人生价值取舍的丰厚思索之上。如此，形象的多义性和思想的复杂性完美的融合塑造出一个真实平凡而伟大的贾母形象,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一个女性、母望望其项背。
 这位高寿的贾母，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满溢温情才情的女性，她不仅渴望家族昌盛，她更喜欢儿孙绕膝承天伦之乐。但是，作为三代世袭爵位“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礼之族”的仅存的大家长，作为当日荣公儿媳的史老太君，知道祖先创业的艰难，当初真正的繁华。她所有对生活的爱和追求竟仿佛盛筵席不再的昙花一现，而她对子孙的爱也成为了末世悲歌。
 贾母是真爱宝玉和黛玉的。
 元春入宫，宝玉刻未暂离跟随祖母，在百般呵护下长大，而贾母也在元春离开的日子里一无膝下荒凉之叹2。元春嘱咐抚养宝玉“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年迈的祖母疼爱之中便更多了几分溺爱，老人慈爱心肠一般的平凡而真实。
 黛玉初进贾府，“鬓发如银的老母”是她唯一的依靠。宝黛初见，当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可见，作为贾母，疼爱宝玉更疼惜黛玉，既脂砚斋说“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3，与情与理，她都会希望宝玉能和幼失护持无兄弟姐妹为伴的黛玉和睦相处，兄妹亲和扶持相伴长大。而宝黛二人确是亲密无间“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两小无猜，二人的亲厚只是比别人“熟惯”些和一般孩童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而宝玉对黛玉多几分关爱也是怜其无亲身父母在旁和他本身的泛爱心理作用。
    如此，对于贾母，一个是“命根子”如“凤凰”一样被众星捧月百般呵护的宝玉，一个是“心肝宝贝”却终是寄人篱下无可依托，没个“亲爹热娘疼”的黛玉，无论她在贾府何等殊荣，身受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疼爱与呵护，她终究是客。贾母心中的酸甜苦辣天下父母感同身受：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我不疼我孩儿，谁还会疼？我不为孩儿做主又有谁？可以说，贾母此时对与二玉之爱和二人之间的友爱是同等的，亲情最浓。如果贾母真对于二玉心事早有打算，要“亲上做亲”，为黛玉“做主”，二玉尚幼，贾母也不过是自做思量。但山雨欲来风满楼，儿媳妇王夫人却深思远虑先发制人——对黛玉百般叮咛：“不放心最是一件……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何以相对黛玉母亲所言“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却又说“……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姊妹们一处娇养惯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她倒还安静些……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且不说其言语之间翻覆以自圆其说，但只字字句句无非只是要求黛玉不可亲近宝玉。她怎会不知道贾母情怀：兄妹和睦最好。如此，阴郁中更有泼悍的王夫人对婆婆的阴奉阳违可见。而对于在家里一样被视做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的黛玉，幼失护持无可依傍而渐成孤僻傲世目无尘下之性，这一份叮咛何尝不是给宝玉之间作盅？日后黛玉屡嫌宝玉言语造次，“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二人之情亲极反疏，就是王夫人“只休信他”之祸。二玉初会，王夫人与贾母的婆媳矛盾就已经潜伏。
 王夫人对黛玉的冷淡不喜欢是显然的。若说初会时“该随手拿出两个给你妹妹去裁衣裳”的漫不经心是家务繁重疏忽了，但相较他日留住薛姨妈一家，冷热亲疏一览无余。作品中不及细述王夫人对黛玉的关照，薛姨妈尚切有爱语慰痴颦，王夫人作为嫡亲的舅母竟不体黛玉失母的苦情？她倒是时常在家务闲暇时间去和薛姨妈“闲话”，但和府上下谁不知道他已将家务一应交与凤姐？纯真痴情的黛玉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误在自以为不误”4之后，更喜欢与薛姨妈亲近，终于宝钗同侍为母，此时王夫人的疼爱在哪里？
 当“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到“林黛玉误剪香囊袋”，宝黛二人已经分房而住，贾母仍旧以“童心”5待之爱之，“好！好！好！让他人既同随贾母一处坐卧，二人亲密贾母岂能不察？总以“童心”对之，但失母远父的黛玉心迹作为祖母若略有所感也会悄悄考虑计议，若非如此，二人既幼，怎会有相当多的人会认为二玉婚事已成定局？连凤姐都当众与“小心眼”的黛玉开玩笑，问黛玉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贾母岂能不闻？而凤姐的后话“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话虽玩笑，姊妹们一处顽顽吧。才被他老子拘了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吧。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牛了他。”她知道宝黛二人情愫渐开，虽然仍是小孩形状时常斗嘴怄气，但言语融洽时候的快乐也是无庸置疑的。二但若非凤姐本就可爱，素日关照颦儿而一向敬爱，这泼辣的真话岂不正说中黛玉的痛处？贾母何尝又不是心有所感？青虚观打谯之日，贾母的话并不是平白无故——无论元春赐物宝玉偏与宝钗一样，贾母自然知道，袭人亦知，难道无人再知？别人不知，薛姨妈不知？即知为何还说“四角俱全”之语？而袭人仍念“素来看着者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的”，可见，贾母始终是不顾金玉良缘之说，苦心深意总在挚爱的黛玉身上。金玉良缘的侵袭只是黛玉自己的杯弓蛇影，元春赐物无言的命定只是增加贾母苦心周全的为难，贾母心中笃定的总是黛玉。所以，打谯之日，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贾母回说“……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这样回答自然并非是要张道士给找一个；但却实是对贾府上下人等富贵心势利眼论及黛玉孤苦无家无业，因而瞧不起说二玉难配的那些人敲明了态度。                                                     
 庚承本侧批“二玉事，在贾府上下，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6次批是在凤姐取笑黛玉“吃茶”之时，元春赐物之前，或可理解为反衬后来宝黛爱情不幸的曲笔和反笔。但若是脱却艺术创作形而上的曲径通幽之意，仅就人之性情而言，当时当事二玉之情确是真情，二玉之论实非谬论。谁人不想不愿不赞不叹二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王夫人冷眼冷心相对，贾母苦心周全却无言。
 二十九回末贾母因宝黛二人回来生气闹事第二日也不去看戏而着急落泪，说出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已然不是十八回“只别叫他拌嘴”的童心之待。二人斗气已非一朝一夕贾母岂有不知？今日之语必有回目。当时，宝黛二人人居两地情发一心都如参禅一般低头细嚼此话滋味，惊喜与祖母明白表露的成竹在胸的线索，脂评“二玉心事，此回大书 。是难了割， 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7我们可以做情理之中的想象：若非日夜思虑二玉之事，怎称“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福禄寿俱全的老祖宗无事只和子孙玩笑解闷凑趣罢了，有何烦心？而俗语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真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真一言以定宝黛缔姻的预证。“到悉通部书之大旨”正是表明宝黛缔姻是她最大的烦难，一段心事。而最终的结果终是“前生的约定”难敌“今生的注定”，有缘无份的不解之冤，贾母的苦心周全终成无奈且无谓的结局。
 黛玉之病渐成大忌，距离合格的能适应贵族之家主妇角色的要求越来越远。为此，贾母日益愁烦，心中已经不得不一天天再自己劝自己放弃对黛玉的笃定。王夫人无声无息的撵了晴雯公然冒犯尊严也无可奈何。但心中一线的希望还存寄予。八十四回，她论及宝玉婚亲事和贾政商量到“……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啊,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周正的就好”，“远近亲戚”之说自然是指对王夫人的心意；黛玉的“多心使性”多时指着宝玉，大观园里谁又不疼她？纵是往日爱敬宝钗的湘云和后来的宝琴谁不与她亲厚？香菱憨情淳厚于她亲近倒比与宝钗相处少了客气。而黛玉之脾性的好坏对于贾政而言，总是“发乎情而止与礼”的，不难揣摩贾母此时心迹是要贾政一时的善言不思，不论王夫人亲戚远近明言黛玉的姑表姻亲，但不知当家立计的贾政竟不明意。
 1、宝钗的金玉良缘之说必然让王夫人笃定宝钗作为儿媳妇的选择，事实上，钗黛之比的综合评分宝钗是替代黛玉的最佳人选，贾母深知此间心意，聊探薛姨妈口风；而此时已没有融宝钗敦厚黛玉挚情，更多几分热情更合乎老祖母性情的宝琴作为可与宝钗作比较的希望了。其实，贾母并不喜欢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艳，她端庄尊重抑热于内的“冷”与黛玉挚情任性的“热”相比，贾母会喜欢谁是无庸讳言的。
 2、宝钗敦厚和平之内也是心重,一样青春少女一样才情智慧一样心情,黛玉的先天不足身体不好是最大的憾恨和无奈.
 3、向薛姨妈明言黛玉的才情与宝钗的才华足可相比，不差。贾母一番心事欲语还休要与姨妈作个商量计较，岂料姨妈之说闲话，顾左右而言她，再不说四角俱全的话，与宝钗一样的“不干己事不开口”。
 终于风姐说出了“天配的姻缘”之语，此时的贾母唯“笑了一笑”，她怎会忘记金玉良缘？不难猜度薛姨妈与王夫人同探望巧姐惊风是已经和凤姐三人作好计较，而凤姐的就势拨火终于戳破了贾母一直不能不愿戳破的那层心纸。金锁宝玉姻缘今朝牵定，木石前盟缘断今生。
 而最终使贾母痛下决心狠心确定“宝丫头最妥”，的确是因为二玉的痴情傻意，因为这份爱情的纯性灵之亲的知己之求铸成的执著一再超越礼法：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时宝玉的如疯似傻“已死了一大半个了”公然证明宝玉为情痴困不可与黛玉相离；颦卿绝粒后有绝处逢生忽好忽坏竟是一份执著与两情相悦生死相依。8情让痴情人只为情生，愿为情死，皮之不存，毛将覆焉？也不在乎还有为她心疼的人心疼，唯情是尊而没有任何的世情责任与担当。“理”之无存，情之何在？痴情不是一种罪，但在任何一种社会里，任何人首先都必须明确保障生存权的真理，才能保护生活中美好的真情。“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才是真的。黛玉的恶疾让她的爱情命运如无帆之舟，举步维艰，还是慧紫鹃说的好“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试想，如果黛玉和宝钗一样康健，命运会不会垂青与她，答案是必然的。贾母终于以“恐不是有寿的”放弃了对黛玉最后的希望确定了宝钗。
 到此，从黛玉进贾俯当日二玉钟情于“似曾相识”，祖母希望他们和睦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言和意顺或怄气斗嘴亲极反疏终于互为知己，追求任性自由的一份真情挚情，贾母一路相陪跚跚迩来努力周全心想玉好事，怎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生的约定怎敌得今生的注定？贾母苦心一场终成无奈。宝玉成婚当日黛玉魂归离恨天时“宝玉，你好……”的未尽之言，“狠”与“恨”都是悲歌，这与贾母何尝不是无言的痛苦？老人屡次泪干气绝。只说是“是我弄坏了她了”，却不知是始料不及的故事总让人唯求成全的心迹和难以周全的苦意无奈铸成无奈的悲剧。
  贾母对宝玉、黛玉的爱终因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而难逃苦涩无奈的悲剧，是贾母作为家族家长的不可逃避的担当与责任，是她作为人的社会属性无计消除的宿命，是环境悲剧铸就的人生悲剧。这一点也正是贾母作为母亲、作为家长的双重形象而赋予她丰厚的思想价值所在：在不能不爱，爱而不能的夹缝中期求生命价值的无法完美因为缺陷憾才完美的实现。
  总之，贾母是一个真实平凡的人。她是一家的老祖宗，是维持家庭幸福的“母亲”。她爱着可爱的人，为她们营造家庭的温馨幸福，身体力行教会子孙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拥有健康的体魄才能有健康的心态，珍惜拥有。悠悠一生，她付出全部的聪明智慧，为她母亲的光辉照耀人生，从中体现他形象和思想的普遍性和典型性。唯此，她以她的真实平凡不动声色而震撼人心是她展现完整的人性之美，这正铸就贾母形象与思想的永恒价值。
 
 参考文献：
 １、作者是李舜华：转引自《〈红楼梦〉学刊》2000年从历史传奇到儿女真情重构〈红楼梦〉的四个世界》
 ２、略感香菱、黛玉父母将女儿假充养子解膝下荒凉之叹。
 ３、４、６、７、孙逊著：庚辰本脂评选自《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
 ５、明代李贽：《童心说》。
 ８、杨绛语：见“宝黛恋爱始终只好是暗流，非但不敢明说，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全文索引文本内容均出自岳麓出版社出版发行曹雪芹、高鄂著《红楼梦》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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