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母性的归途
 ——论沈从文小说的文化恋母情节
 
 在沈从文笔下，乡下和城市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共同表现了他对湘西本土文化的认同与皈依。笔者认为，这是作者内心文化恋母情结的表现。本文从城市和乡村的景观描绘、作者对所描写的女性对象的选择以及作品中对人性的揭示三方面进行初浅的探讨。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以其独特的“乡下人”气质蜚声文坛，声名远播。但在其笔下，乡下和城市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共同体现出他对湘西本土文化的认同与皈依。
 汪曾琪曾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 湘西的山山水水融化于他的血脉，化作了沈从文文字的灵魂。他对湘西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于是他写湘西，表达着他对故土的依恋。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文化恋母情结的表现。
 弗洛伊德认为，人在遭遇挫折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回归母体的强烈渴望，因为人生首次遭遇的重大打击，乃是婴孩脱离母胎的一瞬。从出生开始，人便告别了温暖、和平的母体，独自来到充满凶险、恐惧、饥饿与寒冷的大千世界，踏上了生老病死的“苦难历程”。因而人类的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萌现出重回母体的愿望。然而，这种幼年时的梦想与渴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增加，会不断地被人的理性道德、文明修养所压制和升华着，只有在遭受挫折和病态的状况下，才会产生这种近似儿童的心理，即重回母体的愿望。在沈从文的心目中，湘西是一片美丽的、充满女性意味以及人情味极浓的故土，而这美丽的、充满优美女性意味的、人情味极浓的天地，就像一位伟大的母亲，当其子女在异域他乡遭遇挫折与打击时，以其温柔、美丽、极其善良承载着游子的游魂，成为其心灵的诗意栖息地。
 一、在城市和乡村的景观描绘中体现出文化恋母情节
 从其作品中对湘西自然景观的描绘来看，沈从文用他惯用的抒情的笔触娓娓道来，用极清静、雅致的语言观照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描绘着它们的优美与隽永，沉静而又深远。那里的恬静、秀美像一位温柔的母亲，是沈从文内心渴望回归的怀抱。它们是湘西母亲外在美丽形象的载体。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
 在这个湘西世界里，沈从文力图通过本真和原初的眼光来呈现、保留她的自在性和自足性，展现一种环境的美，人情的美。
 而在他为数不多的几篇描写都市下层生活的作品中，沈从文却极力渲染都市下层人民在脏水四溢、空气污浊、瘟疫流行和极度贫困中苦苦挣扎的情况：
 “那个用报纸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着的妇人，这时已走过了名为小街的一个地方，进入一个低低的用一些破旧洋磁脸盆，无用的木头，一些断砖，以及许多想象不到的废物作成屋顶的小屋子里。一进去时，因为里边暗了一点，踹了一脚水，吓了一跳，就嘶声叫唤着睡在床上的病人。”
 实际上，都市下层人民与湘西下层人民是生活在同一水平线上，可沈从文对前者是极力写出他们的非人的生存状态，对后者则作出富于诗意的描写，使之具有田园牧歌风味。
 二、在对所描写的女性对象的选择中表露出浓厚的文化恋母情节
 从对女性的选择来看，在他的笔下，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以“翠翠”、“三三”、“夭夭”等为代表的湘西少女了。她们是湘西地域的精灵，是作者美好情感的寄寓，在她们身上集中体现出了一种母性的光辉，湘山、湘水孕育出了她们的柔情、善良，同时她们也是故乡母亲湘西形象的载体。
 这样的一群精灵中的代表是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翠翠的娇憨、乖巧跃然纸上，是一位童心型的湘西自然女性形象，她的爱情则是超越一切世俗利益的朦胧的爱情。
 “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你在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地说：‘在看鸭子打架’”。
 而当翠翠知道有人提亲时，在爷爷面前则表现出了一副娇态：
 “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俨然从容了许多。”
 湘西少女对爱情的渴慕以及爱情到来时的表现是那样的可爱动人，含蓄而不矫揉造作，动情而不泛滥。翠翠毫无心机的、超出一切世俗利害关系的爱情，又何尝不是湘西少女们的爱情的缩影？                                                
 而都市中的女性，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绅士的太太》、《都市一妇人》等。《绅士的太太》，描写几个城市上层家庭的日常生活状态，如：
 “二姨太太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不知是谁留下的……’三姨太太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尽意而穷相，以冷隽的笔调揭露了绅士淑女们的种种丑行。在《都市一妇人》中，描写的一个半老徐娘式的美丽妇人，在韶华渐逝时，为了留住爱慕自己的年青军官，竟用一种特制的毒药，把军官的眼睛弄瞎。
 一边是娇憨、柔情、单纯的湘西少女，一边是偷情、调情、为情不择手段的半老徐娘，作者的情感倾向和选择不言而喻。而与湘西世界对立的整个都市，沈从文将其作为整体加以观照，他对于诸色人等之间的差异，他们每个人的个性和心灵深处的波澜毫不关心。他们个个都虚伪、道德堕落，个个都是被阉割了的了无生气的行尸走肉，沈从文甚至连名字都不肯给他们一个，经常用Ｘ绅士，Ｘ太太，甲、乙、丙、丁等来指称，这恰恰表明这些人物是沈从文心灵中都市人的符号，是他思想情感的传声筒，而非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三、在对人性的揭示中表现出强烈的文化恋母情节
 从作品中对人性的表现来看，在悲惨感伤的农村中，沈从文寻觅着诗情，极力在小说中表现淳朴的乡风民俗，表现不受近代文明的玷污，更不受其拘牵的原始古朴的人生的审美理想，这些都是和母亲这一最为朴素、原始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母亲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原始的、健康、蓬勃的生命力，这是所有人性最本真的体现，是湘西母亲善良、友爱、无私、博爱的形象的载体。
 作者这样表述自己的文学主张：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
 而他所构筑的湘西世界，就是他驰骋想象、弘扬美好人性的精神舞台。在这个世界中，不论贫富、不论地位，没有欺诈压迫，人与人之间友好相处，互帮互助，互敬互爱。走进这一世界，受伤的精神会得到抚慰，垢污的俗念会被涤荡，凡胎之灵魂会经受洗礼而升华。不但有叔远的母亲的“宽厚仁慈”，乡下老太太“母性的体贴”；而且有卖梨老妇人不计较斤两价钱，待买主如久别的客人的金子般的心地；老船夫忠于职守，宽厚大度，屈己待人；船总慷慨豪爽，轻钱财重义气；翠翠的晶莹动人……就连妓女和土匪的灵魂中也有美的闪光。沈从文以极大的勇气描写了妓女深厚质朴、情有独钟的人性，为妓女鸣不平，扭转世俗观念的偏见。《一个多情的水手与一个多情的妇人》就是一曲为妓女的痴情而唱的赞歌。在盛赞边地淳朴风俗时，说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和羞耻的城市中的绅士还更可信任。” 这些盛赞，这些文字，不约而同的，表达着一种湘西的美好。这是一种经由作者提高理想化后的美好，这种美好承载着作者朴素而热烈的情感：因为爱，所以美好。
 在他的都市小说中，对人生命的关怀与悲悯找不到了，批判成了唯一的目的。他认为，城市里的人是缺乏个性的，“城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个模子印就，个性与特征是不易存在”。且城市“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 那个以如此悲悯、温润的目光注视着湘西的沈从文，他那颗那么富于感受的心灵向着都市时却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此的苛刻、冷峻，甚至不屑一顾。
 在《八骏图》、《绅士的太太》、《自杀》、《来客》、《烟斗》、《大小阮》等一系列作品中，沈从文以讽刺的笔触，抓住都市上流社会言与行、表与里的分裂，从不同侧面揭露都市“现代文明”培育的虚伪、自私、怯懦、自大、庸俗。人的本质的失落，人性违反自然，是贯穿这些作品始终如一的线索。
 在《绅士的太太》中我们看见的是无聊、庸俗的偷情、调情，是一幅幅漫画、讽刺画。如果说，在《绅士的太太》中，我们还能体会到一些调侃的成分的话，在《八骏图》中，则是赤裸裸地描绘了这一群 “人人皆赫赫有名”的著名的教授，其内心的欲望呈现出变态的表现。一位教授，将全家福相片置于桌面，而蚊帐内却总挂着半裸美女的广告画；另一位自称久已没有爱欲想法，却总将视线放在希腊神像的凹凸之处；另一位教授漫步海滩，“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彩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地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而自称“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种见寒作热的病不至于上身”的达士先生，在海边见到年轻的女郎留下的字句时，“这个自命为医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害了一点很蹊跷的病”，一面给未婚妻写信，一面为等候新的意中人推迟归期。在这里，平时受人景仰的学者、教授，却成了一群无聊的、可耻的、被爱欲所支配的，戴着一幅幅假面具的、虚伪的人群。沈从文撕开了现代都市文明的遮羞布。
  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中，美丽的自然环境、美好的女性形象以及健康的人性，都作为其强烈的故土情结的载体，在其理性道德、文明修养的压制与升华中，体现了其对本土文化强烈的认同与皈依感，表现出了一种文化恋母情结。而都市生活与都市人民只是湘西生活与湘西人物的一个反衬，下层市民只是乡民生命的延续。与其构造的湘西相比，都市作品包含的并不是一个完整而结实的都市世界，甚至只是在一种城乡文化的比较中存在。因此，正像都市人生是反面印证沈从文的人生理想一样，都市小说作为乡村小说的对比性补充，一个陪衬，附丽于其乡土文学形态之中，共同表现出其对本土文化强烈的认同与皈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参考文献
1、汪曾琪：《读〈边城〉》，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四版
2、沈从文：《沈从文别集.月下小景》，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3、沈从文：《沈从文别集.泥涂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4、沈从文：《沈从文别集.萧萧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5、沈从文：《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
6、沈从文：《沈从文别集.边城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7、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5卷[Z].花城出版社，1983年5月，第二版

相关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