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张爱玲小说的世俗化及其审美取向
 提及张爱玲，人们最先想到的总是“传奇”二字。的确，她背负着传奇的身世，书写着传奇的故事，演绎着传奇的人生。九年前的一天，这位有着太多太多传奇的女子在大洋彼岸一座寓所里悄然离世。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留下来的只有文章，后人们只能通过文章去认识和缅怀这位旷世独标的奇女子。也许我们不能说张爱玲是伟大的，却不能不说她是重要的、深刻的，同时又是贵族的、通俗的。一般意义上的矛盾在她身上完美的结合了起来。张爱玲一口断定“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因此她不但直言不讳的说自己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稿酬而且她的作品也都是围绕世俗人生来写的。她的小说只为“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里面寻找传奇”，张爱玲敏感的把握了世界里平凡而普通的小人物的生存方式，生存观念，对世俗既批判又包容的矛盾情感在作品中达到了和谐统一。一本《传奇》一本《流言》以大雅大俗征服了读者也成就了作者，使得张爱玲当之无愧的成为现代文学上的大家之一。
一、解构神话和传奇
所谓传奇，虽是指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越寻常的故事，但张爱玲的小说名为《传奇》实则不同于一般传奇，她用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从全新的角度诠释、改写了传奇，给她的小说开辟了一片令人耳目一新的天地。她的小说一方面重现了中国封建文化的腐朽，极力挖掘隐秘的人性世界中阴暗畸形的一面，表现人生的悲凉和生存的无奈；另一方面又着力描写世俗世界里的芸芸众生过着的平淡、乏味、琐碎的生活，写出了在平凡世态中沉浮的平凡灵魂。
（一）对爱情神话的消解
 爱情做为人类永恒的主题，从古到今不知被多少人反复吟唱。爱情不仅仅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升华成一种神圣化的观念了。而在张爱玲的笔下，世界没有爱情，没有恋人，没有婚姻，有的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聊的游戏和权衡利弊的交易。她有意识的反爱情故事，以爱情的世俗性和功利性消解爱情的神圣性和纯洁性，一再告诫世人只有“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人生里是没有的。”（《创世纪》）张爱玲的小说几乎篇篇都离不开男女之情，《倾城之恋》可谓是她爱情作品中的经典。粗看题目一般都会以为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然而故事却并非人们所想象的。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潭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却把她救了出来，最后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题目很明显是源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的典故，其本意是指君主迷恋女色而亡国，后常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张爱玲却从根本上消解了“倾城”的原意，她认为根本就不存在美色与倾城的联系。
 与《倾城之恋》有类同之处的是《殷宝滟送花楼会》。殷宝滟为了不破坏罗教授的家庭而毅然与之断绝。如果不是最后殷宝滟的那句话“你不知道，他就是离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我们几乎就可以把这认为是“烈女”之举了，然而这句话暴露出了她真正的世俗算计，在她心里爱情远没有“衣食”来得重要和珍贵。爱情神话在此被消解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例子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可以说比比皆是。《花凋》中的川嫦在患难中对爱情产生了怀疑，失望，厌恶，章云藩在患难中移情别恋，爱情并没有象传说中的那样患难见真情，相反这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还没来得及感受爱情的甜蜜就在虚荣世俗的顾虑下走下了舞台。张爱玲用不厌其烦的笔墨不断向人们传递这样一个消息：世界上没有爱情，即使爱情产生了，最终也不过是人们世俗目的的副产品。爱情不过如此！
（二）对亲情神化的消解
 除去爱情，人们的情感世界里最重要的恐怕就是亲情了。亲情是组成一个家庭最基本的元素，而家庭又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的社会的基本单位。张爱玲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高举亲情至上的标语，而是冷冷的告诉人们：“人间无爱最多只有一层温情的面纱”。纵观张爱玲小说很难找到歌颂“母爱”或者“父爱”的作品。也许《琉璃瓦》中曲曲的一段话很能代表张爱玲的亲情观，“我若是发达了，你们是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里头！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只一句话让人感到寒冷彻骨，这远不是女儿对长辈的脉脉温情，更象是屠宰场小贩之间缺斤短两的斤斤计较。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亲情的温暖，只有人性的自私和丑恶。张爱玲的代表作《金锁记》里刻画了一个一个阴鸷狠毒的母亲形象——曹七巧，她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不给自己快乐，也亲手毁了自己子女的幸福。爱情在她身上得不到满足，她便用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债，可怕的报复把她压垮了，“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至亲骨肉都给“她沉重的枷角劈杀了”，连她心爱的男人也和她“仇人似的”。然而对这一切她既无愧疚也没有得意，整个人都麻木不仁，所以她可以随随便便撒个谎“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就断送了女儿的终生幸福。
 张爱玲所做的远不只这些，她不仅消解了传统文化里的价值神话，也消解“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树立起来的新神话，她运用手中的那支笔从她特有的角度对爱情、亲情、家庭、人生等文化现象和概念都给予了无情的质疑和嘲讽。
二、凡俗世界的女性　
 张爱玲为女性文学掀开了真正跨时代的一页。在她的笔下，女人不再是母亲，不再是情人，不再是妻子而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思想，他们可以庸俗到为金钱放弃浪漫的爱情，为虚荣而忍受残疾的婚姻，为爱情接受变态的人伦，所有这一切都只因为他们是“人”，而“人”就有七情六欲，有悲喜忧乐。曹七巧可以说是张爱玲小说中最彻底的一个人物了，她狠毒乖戾，为了钱她不仅毁了自己的幸福也毁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幸福。但是在金钱枷锁下的七巧也无时不刻不忍受着人与生俱来的情欲的诱惑。所以《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才会因为爱欲得不到满足而“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才会“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毛姆在长篇小说《刀锋》里这样说“情欲是不计代价的……情欲控制着感情的时候，感情就会发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证明世界在爱的面前可以为了爱完全毁掉……情欲是毁灭性的”。在七巧身上，极度压抑的情欲得不到正常的满足，促使其转向对金钱疯狂的崇拜，最终变成了可怕的破坏力，粉碎了自己也粉碎了家庭。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是灰色的。在男性话语中心的社会中，他们是弱势群体。他们不仅要忍受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观念和制度的压迫，还要忍受比自己高层的女性的嘲笑。但是时代毕竟是在缓缓前进，就算是在满天的黑暗中，偶尔也能瞥见一两点星光闪烁。因此，蕊蕾为了追求真爱选择了放弃原本无爱的婚姻，小艾也喊出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那就无论怎样吃苦挨饿，穷死了有饿是心甘的”独立宣言。这种情绪在张爱玲早期作品《霸王别姬》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张爱玲少有塑造独立刚强女性的作品，《霸王别姬》正是其中的一篇。其实就作品内容来看，说“霸王别姬”倒不如说是“姬别霸王”更妥帖。《史记·项羽本纪·正义》引《楚汉春秋》记载，项羽被汉军围困大势已去时，虞姬以歌和项羽：“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卿生。”这显然是典型的男权话语中心的观念，而这里的虞姬却一反这种形象“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反省自己十余年来为项羽而存在，“以他是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像影子一样的跟随他”，毫无自我的生存状况。她意识到，她这样活着不过是“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而到“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时，她不得不成为“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为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他一个‘端庄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　，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这是一个小妇人对自己人生价值的功利算计，也是作者借虞姬之口而说出的人生价值世俗苍凉的本质。
 作者张爱玲赋予笔下的女性一种现代的气质和精神。他们大多是有我而不是无我的，富有行动的目的性和冒险精神，而不是无目的任人摆布的。不管是七巧、葛薇龙还是虞姬，他们都在即定的生活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顽强的去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和前途。他们或疯狂狠毒或卑微渺小，他们或令人发指或惹人怜爱，他们或毁灭了自己或赢得了暂时的幸福，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宣告了人性的自私和生活的世俗。
三、苍凉的启示
 张爱玲有句名言：“悲凉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自己的文章》）“荒凉”、“苍凉”是张爱玲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字眼。这种苍凉体现在对世俗人生真确切，且不厌其烦地述写上。如同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产生一样，张爱玲的“苍凉”风格的形成也不是孤立和偶然的，是作者的经历及当时特定的时代、社会的产物。张爱玲在人生伊始便被蒙上了不幸的阴影.父母离异,她随着父亲在继母统治下讨生活.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封建遗少,有着旧世的文化修养,也沾染了吸鸦片、嫖妓的恶习。母亲是一个受西洋文化影响的现代女性，几度丢下儿女，到国外留学。张爱玲从小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也由于这个原因，她从小便形成了孤独、敏感的内省性格。专制的父亲和狠毒的继母，再加上生母的冷落，这一切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划下了不可愈合的精神创伤，使她很早就体会了“世情寒冷”的悲哀。家庭生活阴影的笼罩，使张爱玲习惯于用审慎、怀疑的目光去对待一切。失落与家庭的孤独感成为作者早期生活中最主要的情绪。另外，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战乱频繁，浓重的战争阴影笼罩着人们。亲历过大轰炸的经历强化了张爱玲“世事无常”的生命意识，强化了她“人生如梦”的生命苍凉感。在这里她所产生的情感已远非恐惧能够概括，可以说恐惧到了极点后便是冷静的面对。张爱玲在《烬余录》写，仗打完了之后，“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张爱玲似乎看透了生命的苍凉，以一种超然的眼光去看待战乱中的芸芸众生。
 “苍凉”的意蕴在张爱玲小说中最集中体现在爱情和亲情的消解中。在那一个个灰色暗淡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命运的强大和不可抗拒，人性的丑恶、自私，也看到了人生的悲哀。那不但是一个个的故事更是二胡用嘶哑的喉咙吟唱的一首首苍凉的悲歌。“苍凉”成为张爱玲观照人生的一种审美心理定势。她在抒写“苍凉”的同时，也玩味这种“苍凉”，她把对苍凉的感受升华为了一种诗意的凄美。这和西方现代作家，如卡夫卡、加缪等不同，他们面对人生的缺憾，时代的重压的时候往往是决绝的态度，而张爱玲却是“止于苍凉”。“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这些话，表明了作者既有对人性丑恶一面的暴露，又有对它的宽容，甚至是认同了。也许正是因为有着对现实生活深刻的体验和认识，张爱玲才会对人生有这么多的宽容和理解，才会有了一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慨叹及深深的眷恋。张爱玲在《留情》的结尾这样写到：“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很清楚的知道人生是千疮百孔，但仍然很执着的热爱着生命，很认真的生活，很依恋这份世情。这种情绪当然不单单属于故事里的人物，，它更是作者对生活的感触。张爱玲在少年时候就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我的天才梦》）生命何其可爱，但却不得不忍受虱子叮咬的痛苦。我们不能不感叹作者这颗敏感的心是如此长久深刻的体验着这种刻骨铭心的生命感知。一面是对人生苍凉的深刻认识，一面又是对人生的执着和依恋，这两种情绪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总之，张爱玲的“苍凉”中包含了无限的依恋和包容，“依恋和包容”里又透出了不尽的“苍凉”。正是这种矛盾的审美感受，使张爱玲小说征服了众多张迷。张爱玲的故事还没有完，也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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